热门小说推荐,《月光下的素瓷》是泛舟常江创作的一部现代言情,讲述的是王俗苟刘新月之间爱恨纠缠的故事。小说精彩部分:2010 年春节,高屏县云清镇中学的教师宿舍里,刘新月望着窗外散落的鞭炮碎屑,指尖轻轻划过教案本上 “marriage” 一词 —— 纸面早已被反复按压出细痕。半年前那个浸着酒气的夜晚,王俗苟的出现成了她解不开的桎梏,这段开端错位的结合,从最初便裹着化不开的冷寂沉默。
他是镇上年轻有为的校长,她是被流言悄悄缠绕的英语老师,红本本终究锁不住两人间的疏离。新婚夜的局促像浅淡的印子留在心底,分房而居的寂静漫过四季,她在教案背面悄悄写 “这里没有暖光,只有四面墙”,他则在深夜的烟灰缸里,藏起那些没说出口的歉疚。
命运的纹路总在不经意间蔓延:她带的班级拿下全镇第一,他默默挡掉亲友催生的絮语;她远赴英国交流学习,他在万里之外托人照料犯了流感的她;她的分层教学法惊艳学界,他的数字化校园方案也落地生根。从最初的肢体抗拒到后来的灵魂相依,在没有炽热相拥的岁月里,他们用尊重与扶持,慢慢织就了彼此的牵绊。十年光阴悄悄流转,当领养的女儿第一次喊出 “爸妈”,当两人并肩站在 “模范夫妻” 领奖台的那一刻,刘新月终于懂得:有些爱不必烈如火焰,恰如月光轻轻拂过素瓷,沉默里自有无声的温润力量。
《月光下的素瓷(王俗苟刘新月)好看的完结小说_热门小说推荐月光下的素瓷王俗苟刘新月》精彩片段
第一节:夜路抱本遇突袭
2010年3月15日,星期一,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操场及宿舍路。
晚自习的铃声落下来时,刘新月指尖还沾着粉笔灰的干涩。那粉末是下午讲“Farm Animals”一课时蹭上的,混着学生们翻课本扬起的纸灰——有本课本的页角卷得像晒干的玉米叶,翻的时候簌簌掉渣,在她指甲缝里积了薄薄一层,像撒了把细盐,搓一下还会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她把最后一本英语作业本往摞里归置时,指尖先触到封皮上“王小丫”三个字的凸起笔迹——这孩子总把“丫”字的竖钩写得歪歪扭扭,笔尖压得重,纸页都被戳出了细小的毛边,像田里刚冒头的豆苗,软乎乎地透着韧劲。
刘新月的嘴角先软了,指尖在那三个字上轻轻蹭了蹭,想起昨天课间的事。当时王小丫攥着半块用皱巴巴的糖纸包着的水果硬糖,糖纸是粉红色的,印着褪色的苹果图案,她踮着脚凑到刘新月跟前,校服袖口磨得发毛,还沾着点泥土,怯生生地举着翻得卷边的英语课本问:“刘老师,‘星星’用英语怎么说呀?俺娘说天上的星星是俺爹变的,俺想跟爹说句话,让他看看俺好好学英语了。”当时教室天花板的灯管正忽明忽暗,电流“滋滋”响,可王小丫眼里的光却比灯管亮,像浸了露水的星星,把刘新月的心都照得暖烘烘的——她当时蹲下来,把“star”这个单词写在王小丫的课本空白处,还画了个小小的星星,说“以后想爹了,就对着星星读这个词,爹肯定能听到”。
她抱起这摞作业本,胳膊立刻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。纸页间还留着学生们笔尖划过的温度:有的本子带着铅笔芯的木质香,是家里条件差的孩子用的五毛钱一包的“中华牌”铅笔,笔芯软,写出来的字黑乎乎的;有的夹着晒干的野菊花,是女生们上周在操场边采的,花瓣已经变成浅褐色,却还留着淡淡的香;最底下一本是周小燕的,她家里穷,用的是别人剩下的作业本,纸很薄,最后一页还画着歪歪扭扭的小房子,旁边用铅笔写着“谢谢老师教俺们说外国话,俺想学好了去城里看高楼”,字迹被眼泪晕开了一点,留下浅浅的印子。这摞本子压在臂弯里,像抱着一捧刚从田埂上拔起的麦苗,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,带着农村孩子特有的实诚劲儿,让她心里踏实。
办公室的木门在身后“吱呀”一声合上,合页生锈了,发出的声响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楚。风立刻裹着操场边老椿树的味道扑过来——那味道混着树皮的涩、新芽的嫩,还有点去年落叶腐烂的腥气,是云清镇春天特有的味道。操场旁边有村民种的油菜地,这个时节开得正旺,风里还带着淡淡的油菜花香,和椿树味混在一起,倒也清新。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贴在脸上,发丝沾着点粉笔灰,有点痒。三月的夜风寒气还没褪尽,像有人用凉毛巾轻轻擦过脸颊,刘新月缩了缩肩膀,把作业本抱得更紧,胳膊肘抵着胸口,能感受到纸页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,稍微驱散了点寒意。
从教学楼到宿舍要穿过大半个操场,这条路她走了快半年。刚入职时,她总在白天数脚下的水泥板,数到第127块时会踩到一块松动的,踩上去“哐当”响,像谁在底下藏了个小铃铛,后来走熟了,闭着眼睛都能避开。可今晚走起来,脚底却发沉,像踩在浸了水的棉絮上,每一步都要花额外的力气。她低头看了看鞋,是双米色的帆布鞋,鞋边沾着下午家访时蹭的泥——下午第三节课后,她去了王小丫家,走了两里泥路,路不好走,有几段还积着水,她的鞋踩进去,泥水漫过鞋底,凉得她脚趾发麻。王小丫家的院子里种着油菜花,黄灿灿的,王小丫的娘正在喂猪,看到她来,赶紧把她往屋里迎,用围裙擦着手说“刘老师咋来了,快坐”,还在土灶上给她煮了碗姜汤,放了两块红糖,她喝得急,溅了几滴在鞋上,现在泥干了,在鞋边结了层硬壳,蹭着裤脚有点扎。
操场东边的四盏路灯坏了快一周。上周二早读课,刘新月就跟校长室提过,当时王俗苟正坐在办公桌后翻县里发的《农村教育基建补贴通知》,文件边角卷着,他的手指在“教学设施维修优先级”那一项上划过,却没停留,头也没抬地说“知道了,让后勤催催”。后来后勤的李师傅跟她说,维修队队长来了趟学校,看了看路灯,说“镇上主干道的沥青还没铺完,赶集的时候人多车多,得先把路修好,学校的灯晚几天没事,孩子们天黑了也不在操场待着”。云清镇每月逢五逢十赶集,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,卖菜的、卖衣服的、修鞋的都挤在主干道上,维修队的优先级总往那边偏,学校的事常常被往后拖。
这会儿没了灯光,只有西边两盏还亮着的灯,昏黄的光像被揉碎的玉米面,撒在地上铺出斑驳的印子——靠近路灯的地方,光浓得能裹住脚踝,连地上的草叶都能看清,远一点的地方,光淡得风一吹就散,连自己的影子都变得忽明忽暗。刘新月盯着脚下的影子,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,一会儿贴在左边的草坪上,草叶的纹路在影子上显出来,像给影子绣了层浅绿色的花边;一会儿又拐到右边的跑道边,跑道上的白线穿过影子,把影子割成一段一段的,像串起来的墨色布条。这影子像个跟着她的小尾巴,可再长再大,也挡不住周围的黑——操场北边的器材室黑得像个窟窿,窗户玻璃破了一块,用塑料布蒙着,风一吹“哗啦”响;南边的围墙外有狗叫,声音隔得远,闷闷的,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,反而更显安静。
远处传来学生宿舍的动静。三楼有几个男生在走廊里说笑,声音隔着操场飘过来,模糊得像蒙了层纱——有个男生在喊“明天体育课要跑八百米,我肯定跑不过李伟”,另一个在笑“你上次跑最后,还哭了呢”,没一会儿,宿管阿姨的嗓门就响了,带着点沙哑:“都十点了还吵!赶紧睡觉!再吵就告诉你们班主任!”笑声一下子没了,只剩下风刮过老椿树的声音。
老椿树在操场西边,有两层楼高,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,树皮上有几道很深的裂纹,是去年台风刮的,当时树枝断了好几根,砸坏了旁边的乒乓球台。风一吹,树枝晃得厉害,叶子“沙沙”响,像谁在轻轻翻书,偶尔有片老叶子落下来,砸在地上“啪”一声,在安静里格外清楚。刘新月加快了脚步,臂弯里的作业本硌得胳膊有些酸,她换了个姿势,左手托着本子底部,右手扶着顶端,指尖碰到最上面一本作业本的红笔批注——这是班长李伟的本子,他把“farm”写成了“fame”,刘新月在旁边画了个小太阳,太阳的边是用虚线画的,像小孩子画的,还写着“再仔细看看,你离正确答案就差一步啦,加油!”。李伟是个懂事的孩子,家里种着三亩玉米,每天放学要帮家里喂猪、浇地,作业却从来没落下过,字也写得工工整整,刘新月总在他的作业本上多写几句鼓励的话,有时候还会给他画个小星星。
就在她走到操场中间那片最暗的地方时,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。不是她这种踩着棉絮似的轻,是硬邦邦的,像有人穿着胶鞋在水泥地上敲——“咚、咚、咚”,每一步都透着急,像在追什么东西,脚步声越来越近,震得她心里发慌。刘新月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下意识地想回头,手都已经攥紧了作业本,指关节捏得发白,可还没等她转动脖子,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从背后伸过来,像两条粗麻绳似的,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。
那一瞬间,刘新月觉得全身的血都冻住了。怀里的作业本“哗啦”一声掉在地上,散了一地——有的本子翻开着,红笔批注在昏暗中闪着刺眼的光,像一道道小伤口;有的本子叠在一起,页角被风吹得翻卷起来,像在挥舞着求救的小手;还有一本滑到了草坪边,沾了点露水,纸页立刻皱了,像被人揉过的脸。她像被火烫着似的挣扎,胳膊肘往后顶,却撞在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上——对方穿着中山装,布料粗糙,是镇上服装店买的廉价布料,撞得她胳膊肘生疼,麻酥酥的。对方的力气大得吓人,勒得她腰眼发疼,连呼吸都紧了半截,她感觉自己的肋骨都要被勒断了,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出去,头晕乎乎的。
粗糙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前,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——是廉价烟草的呛味,混着劣质肥皂的淡香。那烟草味是“红塔山”的,镇上小卖部卖三块五一包,王俗苟平时就抽这个,办公室的烟灰缸里总堆着这种烟的烟蒂;肥皂味是“蜂花”的,学校发的福利,每个老师每月一块,洗起来总有点涩,晾干了会硬邦邦的。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,像有人把烟蒂泡在肥皂水里,难闻得让她胃里直翻腾——她下午喝的姜汤还在胃里,这会儿一阵一阵地往上涌,带着红糖的甜腥味,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,喉咙里像卡了根刺。
刘新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像被什么堵住了,喊不出来。她拼命扭动身体,指甲抠着对方的胳膊,可对方的胳膊粗得像树干,肌肉硬邦邦的,指甲抠上去没一点用,反而自己的指尖疼得发麻,指甲缝里还沾了点对方衣服上的纤维。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上,热乎乎的,带着烟草味,像一条小虫子在爬,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,连头发都竖了起来。
“放开我!”终于,她攒足了力气,声音带着颤,却还是尖着嗓子喊了出来。这一声喊得太急,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响,连老椿树的“沙沙”声都好像停了。远处学生宿舍的灯又亮了一盏,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,大概是有人被她的喊声惊醒了,可没一会儿,灯又灭了——大概是宿管阿姨又去敲门了,让学生赶紧关灯。
抱着她的人顿了顿,胳膊松了松,却没完全放开,手指还扣在她的腰上,像怕她跑了似的。刘新月趁机往前挣,脚下却踩着了散落在地上的作业本,是周小燕的那本,纸薄,被她的鞋踩得发出“吱呀”一声,像在哭。她的鞋底打滑,差点摔个趔趄,手撑在地上,指尖摸到一本作业本的纸页,冰凉的,带着露水的湿,还沾了点草屑,刺得指尖有点痒。她猛地转过身,正好对上西边路灯照过来的光——是王俗苟。
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狼狈。额头上渗着汗,把头发都打湿了,几缕头发贴在额头上,像刚从水里捞出来,头发里还沾着点碎草屑,不知道是从哪儿蹭的;左边脸上那块小时候烫伤的疤,在光线下泛着深色的印子,疤的边缘有些发红,像是被他自己抓过,起了点小疹子;他的中山装扣子崩开了一颗,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衬衫,领口还有点黄,是没洗干净的汗渍,衬衫的袖口卷着,露出手腕上的一块旧手表,表带都磨得发亮了。他的呼吸有些急,胸口一鼓一鼓的,像跑完了八百米,说话时还带着喘,看着刘新月的眼神,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——有急切,像饿了很久的人看到了面包;有不甘,像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;还有点讨好,像做错事的孩子想要求原谅,可这些情绪混在一起,只让人觉得恶心。
刘新月的指尖还在抖,不是冷的,是气的。她蹲下身,开始捡散在地上的作业本,指尖碰到纸页时,才发现自己的手颤得厉害,连一本薄薄的作业本都握不稳,捡起来又掉下去,反复了好几次。有一本作业本掉在王俗苟的脚边,是李伟的,封面上的小太阳被风吹得翻起来,刘新月伸手去捡,手指刚碰到本子的边缘,王俗苟的脚往后挪了挪,没踩住,却也没让她轻易捡到,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,好像怕她碰到他的脚,又好像在故意为难她。刘新月抬头看他,他的嘴唇动了动,像是想说什么,可最终还是没开口,就那么站着,路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,罩住了好几本作业本,像要把那些纸页都吞进去似的。
“我知道你嫌我丑,嫌我老。”王俗苟终于开口,声音比平时低了些,带着点委屈,又有点强硬,像个没拿到糖的孩子,却还要装出大人的样子。他说“丑”的时候,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疤,指尖在疤上蹭了蹭,好像想把它遮住;说“老”的时候,又挺了挺腰,把肩膀往后展了展,好像想显得年轻些、挺拔些。“但我能给你别人给不了的,铁饭碗,安稳日子。”他说“铁饭碗”的时候,特意加重了语气,声音里带着点得意,好像这三个字是什么稀世珍宝,能把刚才的荒唐事都盖过去。他还想说什么,可看到刘新月没抬头,只是埋头捡作业本,又把话咽了回去,喉咙里发出“咕噜”一声,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刘新月捡作业本的手停了停,抬头看他。她记得刚入职时,会计李姐跟她说过王俗苟的事——他今年三十五,比她大十岁,家里是镇上的,父母早逝,靠姑姑接济读完中专,学的是“农村教育管理”,后来托姑姑的关系进了云清镇中学当代课老师,教过数学、语文,甚至还代过体育,用了十五年才熬到校长的位置。平时在学校里,他总穿着笔挺的中山装,是镇上“新潮服装店”买的,一百八十块钱一套,他很爱惜,每次穿之前都会熨烫;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抹着五块钱一瓶的发油,香味有点冲;说话时带着校长的架子,开会时总爱说“咱们农村老师,最大的福分就是有编制,饿不着,冻不着,比在外面打工强多了”,当时刘新月还觉得他说得实在,可现在,看着他站在路灯下的狼狈样,那股校长的架子全没了,只剩下让人恶心的急切,像一只饿狼盯着猎物,不管不顾地想扑上去。
“王校长,请你自重。”刘新月把最后一本作业本抱在怀里,是周小燕的那本,刚才被她踩了一脚,纸页有点皱,她用手轻轻抚平,本子上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衬衫,凉得她打了个寒颤。她的声音尽量平稳,可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,连怀里的作业本都跟着晃,纸页相互摩擦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音。她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,转身就想走,脚刚迈出去,手腕突然被他抓住了。
他的手掌很热,像揣在怀里的烙铁,勒得她手腕骨头生疼,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似的。刘新月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老茧——那是常年握笔、写教案磨出来的,还有点粗糙的纹路,蹭得她手腕皮肤发疼,像砂纸在磨一块软布。她想甩开,手腕往回挣,可他抓得更紧,手指都抠进了她的肉里,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他的指甲掐得生疼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,却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。“新月,别犟了,全镇谁不知道咱们处对象?”王俗苟的声音凑到她耳边,烟草味更浓了,熏得她偏过头,耳朵都发烫,像被火烤了似的。“跟我好好过,以后在学校里,没人敢给你气受。评职称、调岗位,我都能帮你,明年县里有个‘农村优秀教师’的名额,我给你留着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诱惑,像在给她画一个大饼,可刘新月只觉得更恶心。
刘新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又疼又气。“处对象”?她什么时候跟他处对象了?上个月中旬,镇上的李婶突然提着两斤苹果、一袋红糖来她家,苹果是镇上水果店卖的,有点碰伤了,红糖是散装的,用塑料袋装着。李婶坐在她家的小板凳上,拉着她的手说“新月啊,王校长看上你了,他人不错,是校长,有编制,跟他处对象,以后你就是校长夫人,多好啊,你爹娘也能放心”。当时她就明确拒绝了,说“李婶,我刚参加工作,想先好好教学生,不想谈对象,谢谢您的好意”。可没过三天,学校里就开始传闲话——语文组的张老师在办公室跟其他老师说“刘老师跟王校长好上了,王校长都给她买新衣服了”,连她班里的学生都问“刘老师,你是不是要跟王校长结婚呀?结婚了还教我们吗?”。她找王俗苟谈过一次,在他的办公室,当时他正泡着枸杞茶,杯子是个搪瓷的,上面印着“先进工作者”的字样,他笑着说“新月,早晚的事,急什么?咱们慢慢来,我会对你好的”,当时她只觉得他脸皮厚,没想到他现在竟然敢做出这种事。
就在这时,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手电筒的光柱,在黑暗中扫来扫去,像条亮闪闪的蛇。光柱先是照在器材室的墙上,映出塑料布的影子,然后慢慢移过来,扫过草坪,扫过跑道,还伴随着保安老张的声音:“谁在操场呢?这么晚了还不回宿舍?”老张的声音有点哑,是常年抽烟的缘故,他抽的是两块五一包的“哈德门”,烟味很重,在夜里传得很远。
王俗苟的手猛地松了,像被手电筒的光烫到似的。他往光柱的方向看了一眼,脸上闪过一丝慌乱——眼神瞪得溜圆,嘴唇抿得紧紧的,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,可没一会儿,又恢复了平静,只是眼神里多了点狠劲,像在威胁刘新月,又像在给自己壮胆。“你自己想清楚。”他压低声音,飞快地说了一句,声音里带着点咬牙切齿,像怕被老张听到,然后转身就往校长室的方向走。他的脚步比刚才还急,中山装的下摆晃得厉害,走的时候还差点踩空,踉跄了一下,没一会儿就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,像被黑暗吞了进去,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。
刘新月站在原地,抱着作业本,手腕上还留着他攥过的红印子,一圈圈的,像戴了个难看的镯子,疼得她眼圈发红。她揉了揉手腕,指尖碰到红印子,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,眼泪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,却还是没掉下来——她不想在这种地方哭,不想让王俗苟看笑话。远处的手电筒光越来越近,老张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楚——他穿着胶鞋,踩在水泥地上“咚、咚”响,跟刚才王俗苟的脚步声有点像,可刘新月却觉得这声音很亲切,像救星来了,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。
“是刘老师吗?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?”老张的声音到了跟前,手电筒的光柱照在她怀里的作业本上,光很亮,把作业本上的红笔批注都照得清清楚楚,连周小燕本子上的小房子都能看见。老张走得有点急,喘着气,手里的手电筒是旧的,外壳掉了块漆,开关不太灵,他按了好几次才把光调稳。
刘新月深吸了一口气,用手背擦了擦眼角——刚才没忍住,掉了两滴泪,在脸上挂着,凉丝丝的,风一吹更凉。她朝着光柱的方向应了一声:“张叔,是我,刚从办公室回来,走路不小心把作业本掉地上了,捡了会儿。”她不想让老张知道刚才的事,不是怕麻烦,是觉得恶心,像吞了只苍蝇,不想再提起,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狼狈。
老张“哦”了一声,点了点头,拿着手电筒照了照地上,还有几片散落的纸页,是刚才没捡干净的,被风吹到了草坪边。他弯腰把纸页捡起来,手指粗糙,带着老茧,是常年握扫帚、开关大门磨出来的,指关节还裂着口,贴了块创可贴。他把纸页递给刘新月,还特意理了理,让纸边对齐:“快回宿舍吧,夜里冷,别冻着了。你看你,手都冻红了。”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关心,像关心自己的侄女,还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,递给她:“含着吧,压惊,我孙子说这个甜。”糖是硬的,用透明纸包着,上面印着“清凉薄荷”四个字。
刘新月接过纸页,叠在作业本上,又接过薄荷糖,攥在手里,小声说:“谢谢张叔。”糖在手里有点凉,却让她心里稍微暖了点。
老张没多问,只是拿着手电筒往她宿舍的方向照:“我送你到宿舍门口吧,这边黑,有几块砖松了,别摔着。”他走在她旁边,手电筒的光柱始终照在她脚下的路上,没照她的脸,像是在照顾她的情绪,也像是怕她尴尬。他边走边说:“今天夜里风大,宿舍窗户要关好,我刚才巡到北边的时候,看到有扇窗户没关严,风把窗帘都吹出来了。”又说:“明天可能要下雨,天气预报说的,你记得带伞,宿舍门口的伞桶里有把蓝色的,是我女儿上次带来的,你要是没伞就用。”都是些家常话,却让她心里稍微暖了点。
终于走到宿舍门口,刘新月掏出钥匙,手颤得半天插不进锁孔——钥匙串上挂着个小铃铛,是学生们去年圣诞节送她的,用彩绳编的,上面还挂着个小小的塑料星星,这会儿“叮铃叮铃”响,像在嘲笑她的慌乱。试了三次,才“咔嗒”一声打开门,锁芯有点生锈,开的时候还发出“吱呀”一声。
“进去吧,我再去巡巡,看看其他地方的窗户关没关。”老张站在门口,手电筒的光照在宿舍里,亮了一小块地方,能看到桌上的搪瓷杯和翻开的词典。他顿了顿,又说:“有事就喊我,我就在保安室,离得近。”
“谢谢张叔。”刘新月低着头,快步走进宿舍,反手关上门,靠在门板上,才敢大口喘气。
怀里的作业本滑落在地上,“哗啦”一声,可她却没力气去捡,只是顺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,双手抱着膝盖,把脸埋在膝盖里。耳朵里全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,“咚咚、咚咚”的,像敲在鼓上,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响亮,盖过了窗外的风声。她能闻到自己衣服上的烟草味,是王俗苟刚才蹭上的,难闻得让她想把衣服脱下来扔掉,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。手腕上的红印子还在疼,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,是真实的,是她必须面对的。
窗外的风还在吹,老椿树的叶子“沙沙”响,可刘新月却觉得,刚才操场的黑暗,好像跟着她进了宿舍,裹得她喘不过气来。她就那么坐着,身体发僵,直到窗外传来鸡叫,是镇上张大爷家的鸡,每天天快亮的时候就会叫,声音洪亮,把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。她慢慢抬起头,看向窗外,天已经有点亮了,东边的天空泛着淡淡的鱼肚白,新的一天开始了,可她却不知道,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。
第二节:校长纠缠露劣迹
2010年3月15日,星期一,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操场路灯下及宿舍门口。
刘新月靠在宿舍门板上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板上的木纹。这门板是旧松木做的,用了快十年,之前住在这里的是教数学的赵老师,现在调到县里去了。木纹深得能卡住指甲,粗糙的木头硌得指尖发疼,每抠一下,疼痛感就顺着指尖传到心里,却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——至少能确定,刚才在操场发生的事不是噩梦,不是她胡思乱想出来的,那烟草味、那勒得生疼的手腕,都是真实的。
她抬起手,摸了摸手腕上的红印子。印子比刚才更明显了,一圈紫红色,像被粗绳子勒过,中间还能看到几个浅浅的指甲印,是王俗苟刚才抠出来的。指尖碰上去,还能感觉到残留的热度——那是王俗苟手掌的温度,带着烟草味的热度,让她浑身不舒服,像沾了什么脏东西,想洗都洗不掉。她把袖子往下拉了拉,想遮住红印子,可她穿的是件短袖衬衫,袖子太短,只能遮住一半,剩下的一半露在外面,像个耻辱的标记,提醒着她刚才的狼狈。
宿舍里没开灯,黑得像个罩子。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灯绳,就在头顶,垂着一小段,是用红色的毛线缠过的,赵老师走的时候留给她的,说“这样拉着不硌手”。只要伸手就能碰到,可她却没力气去拉——她想在黑暗里待一会儿,把刚才那股恶心的烟草味和肥皂味,从鼻子里、从脑子里,都赶出去。黑暗能藏住她的眼泪,藏住她的狼狈,让她不用假装坚强,不用在别人面前挤出笑脸。
宿舍外传来老张的脚步声,慢慢悠悠的,带着胶鞋踩在水泥地上的“咚、咚”声,越来越远。手电筒的光柱扫过窗户,在墙上投下一道晃悠的光,像条游动的鱼,然后渐渐远了——老张是回保安室了。刘新月知道,老张每天晚上都会在校园里巡两圈,十点半左右巡完,就回保安室锁门,然后泡杯热茶,坐在桌前看会儿报纸,报纸是镇上邮局送的,隔天的,他看得很仔细,连广告都不放过。刚才要是再晚一点,或者老张没过来,她真不知道王俗苟还会做出什么事来——他当时的眼神,像饿狼盯着猎物,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,让她浑身发寒,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。
她慢慢站起身,摸索着走到桌边,手指碰到桌角的搪瓷杯,杯子是冷的——下午泡的菊花茶早就凉了,花瓣都沉在杯底,像一朵朵小小的干花。她的手指在桌上摸了摸,碰到了灯绳,拉了一下,“啪”的一声,昏黄的灯泡亮了。灯泡挂在天花板中央,电线有点松,亮起来后还晃了晃,灯光也跟着颤了颤,把宿舍里的东西都照得有些模糊,像蒙了层雾,连桌上的作业本都显得不那么清晰了。
这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宿舍,是学校给单身老师安排的,条件不算好,但很干净。靠门的地方放着一张单人床,床上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,是她从家里带来的,边角已经洗得有些发白,上面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,是她娘在她上大学前给她绣的,说“梅花耐寒,像我闺女”。床旁边是一张办公桌,木头的,桌面有几道划痕,是赵老师用圆规划的,当时他在准备考研,画数学题用的。桌对面是一个旧衣柜,柜门有点歪,关不严实,露出里面挂着的几件衣服——都是些便宜的棉布衬衫,是她赶集时在镇上的“新潮服装店”买的,最贵的一件才六十块钱,是件浅蓝色的,她平时舍不得穿,只有开会的时候才拿出来。墙角放着一个小小的煤炉,冬天用来取暖,现在天暖和了,就闲置在那儿,炉子里还留着些没烧尽的煤渣,黑黢黢的,像堆小石子,炉边放着一把小铲子,是她用来铲煤渣的。
办公桌上堆着教案和学生的作业,还有一本翻开的英语词典——词典是她大学时买的,花了她半个月的生活费,封面已经磨破了,她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,胶带都换了好几层。书页间夹着张学生送的干花,是去年秋天,班里的女生们在操场边采的野菊花,当时她们还说“刘老师,这花送给你,能闻见秋天的味道”,现在已经变成了淡黄色,花瓣有点脆,一碰就掉,她平时都舍不得碰,怕把花瓣碰掉了。
刘新月走到桌边,蹲下身,把散落在地上的作业本一本本捡起来。有的作业本沾了泥土,是刚才掉在操场草坪上蹭的,泥土是褐色的,干了之后结成小块,她用衣角小心翼翼地擦着,泥土干了,擦起来有些费劲,蹭得纸页起了毛边,像小狗的绒毛。看着那些被弄脏的纸页,她心里又酸又气——这些都是学生们认认真真写的作业,有的孩子晚上在煤油灯下写,灯光暗,字都被熏得有点黑,还歪歪扭扭的;有的孩子手指冻裂了,作业本上还沾着血渍,像一朵朵小红花;还有的孩子用的是别人剩下的作业本,纸很薄,写的时候要很小心,怕把纸划破了。这是她一本本批改的心血,每天晚上都批改到十一二点,红笔都用了好几支,却因为王俗苟的荒唐行为,被弄得这么狼狈,这么脏。
她把作业本放在桌上,按名字重新排好——从“A”开头的李伟,到“Z”开头的周小燕,一共四十六本,一本都没少。排的时候,她还特意看了看每本的封面,确认没有缺页、没有被踩坏的,看到周小燕本子上的小房子还在,李伟本子上的小太阳也没脏,才松了口气。她还在周小燕的本子上写了句“纸有点皱,没关系,字写得很认真”,用红笔写的,字比平时写得更温柔些。
她坐在椅子上,双手撑着额头,闭上眼睛。脑子里又浮现出王俗苟刚才的样子——额头上的汗,乱蓬蓬的头发,脸上的疤,还有他说的那些话。“铁饭碗安稳日子全镇谁不知道咱们处对象”,这些话像针一样,扎得她心里发疼,每想一次,就疼一次。她来云清镇中学当老师,不是为了什么“铁饭碗”——她大学毕业时,有同学去了城市的公司,做外贸,工资是她的三倍,还包吃包住,同学还劝她一起去,说“在农村当老师没前途,挣得少,还辛苦”。可她还是来了这里,因为她喜欢孩子,喜欢讲台,想让这里的农村孩子也能学好英语,能通过英语看到更远的世界——她想告诉他们,除了田里的玉米、地里的小麦,世界上还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,有高楼大厦,有大海,有外国的小朋友,他们也可以通过努力,去看看那些不一样的东西。
她想起刚入职的时候,王俗苟找她谈话。那是在他的办公室,窗外对着操场的老椿树,当时椿树的叶子还是绿的,风一吹,叶子的影子落在他的办公桌上,像跳动的绿蝴蝶。他泡了杯枸杞茶,杯子是个搪瓷的,上面印着“先进工作者”的字样,是前年他评上县先进工作者时发的。他把杯子递给她,说“云清镇条件苦,交通不方便,冬天没暖气,夏天没空调,但是老师的编制是硬的,只要好好干,不犯错误,就能干一辈子,以后有机会还能往县里调”。当时她还觉得王校长挺关心下属,对他挺尊敬,接过茶杯说了声“谢谢校长”,还喝了一口,枸杞的味道有点甜,茶水有点烫,暖到了胃里。可后来,她发现王俗苟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,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,让她很不舒服。
有一次,她在办公室备课,王俗苟进来找文件,文件放在她旁边的柜子里,他却故意在她身边站了很久,说话时的气息都能喷到她脸上,带着烟草味和枸杞茶的味道,还说“刘老师,你这英语发音真标准,比城里的老师还好,我听你上课,都想跟着学两句”,语气里的油腻让她很不舒服,她赶紧借口去厕所,躲开了。还有一次,在路上碰到,他盯着她的衣服看了半天,说“刘老师穿这件衣服挺好看,显得年轻,下次我带你去县里买新衣服,县里的衣服比镇上的好看”,吓得她赶紧加快脚步走了,连再见都没说。
最让她不舒服的是上个月的教职工聚餐。学校组织老师去镇上的“家常菜馆”吃饭,说是为了庆祝期中考试成绩好,其实是王俗苟想跟老师们联络感情。王俗苟非要坐在她旁边,席间不停地给她夹菜——夹的都是她不爱吃的肥肉,还说“刘老师,多吃点肉,补身体,你太瘦了”,她偷偷把肥肉放在一边的骨碟里,他看到了,又夹过来,说“别浪费,农民伯伯种粮食不容易”。他还劝她喝酒,拿了个白酒杯,倒了满满一杯“高梁酒”,说“刘老师,少喝点没事,放松放松,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,不用这么见外”。她赶紧说“王校长,我不会喝酒,喝了会过敏,上次喝了一点就起疹子了”,可他还是不依不饶,说“就喝一小口,没事的”,直到旁边的李梅老师站起来,接过酒杯说“王校长,刘老师确实不能喝,我替她喝了,我酒量好”,一口气把酒喝了,才算解围。从那以后,刘新月就尽量避免跟王俗苟单独相处——办公室没人的时候,她要么去教室备课,要么就早点回宿舍;开会的时候,她也尽量坐在离他远的地方,跟李梅坐在一起。
可她没想到,王俗苟竟然会越来越过分,从一开始的言语试探,到后来的流言蜚语,再到今晚的动手动脚。他以为自己是校长,有权有势,就能随便拿捏别人吗?他以为“铁饭碗”就能让她屈服吗?刘新月的手攥成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疼得她清醒了不少。掌心的疼痛感让她明白,不能就这么算了,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——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,想飞却飞不出去。
王俗苟是校长,在学校里说一不二——老师的评职称、调岗位,甚至是能不能续聘,都得他签字;学校的经费、物资,也都由他管,连买粉笔、作业本都要他批条子。要是她直接跟他闹僵,他随便找个理由,就能让她待不下去——比如给她穿小鞋,让她教最难管的班级,那个班的学生调皮,之前换了好几个老师都管不了;比如在评职称时卡她,说她“教学经验不足不服从学校安排”,让她永远评不上中级职称;甚至可能把她调到最偏远的村小,比如大沟村小,那里离镇上有三十多里路,交通不方便,只能骑自行车去,教室是土坯房,冬天漏风,夏天漏雨,学生也少,只有十几个,条件差得很,等于变相逼她辞职。
她家里条件不好,父母都是农民,种着五亩地,主要种玉米和小麦,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多少钱。供她读完大学不容易,她上大学的学费是父母借的,现在还没还清。她还记得拿到教师资格证那天,父亲特意杀了只鸡,是家里养了半年的公鸡,平时舍不得吃,母亲煮了她最爱吃的鸡蛋面,放了两个荷包蛋,说“新月,以后你就是老师了,端上铁饭碗了,爹娘也放心了,不用再担心你没饭吃了”。要是她丢了这份工作,父母肯定会很伤心,她也对不起他们的付出,对不起他们借的那些钱。
就在她纠结的时候,宿舍门突然被轻轻敲了两下。“咚、咚”,声音很轻,却像敲在她的心上,让她一下子绷紧了神经,心脏“咯噔”一下,差点跳出来。
刘新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。这么晚了,会是谁?难道是王俗苟又回来了?他是不是没走,一直在外面等着,看老张走了,又过来找她?她屏住呼吸,没敢应声,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,耳朵贴在门板上,听着外面的动静——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,还有布料摩擦的声音,好像有人站在门外,没走。
“刘老师,是我,李梅。”门外传来李梅的声音,带着点小心翼翼,还有点着急,“你睡了吗?我刚才在宿舍门口看到你的作业本掉在地上,想着你可能没收拾好,给你带了点热水过来,还热着呢。”
刘新月悬着的心稍微放了点。李梅是语文组的老师,比她大五岁,家在镇上,丈夫是开拖拉机的,女儿在上小学,平时很照顾她——知道她不会做饭,经常给她带家里做的馒头、咸菜,馒头是玉米面做的,很香;她刚来的时候不适应这里的气候,感冒了,咳嗽得厉害,李梅还特意给她熬了姜汤,放了点生姜和葱白,说“这个治感冒管用”。
她走到门边,透过门缝看了看——外面站着的确实是李梅,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,缸口冒着热气,还能看到里面飘着的枸杞,是红色的,在热水里浮着。李梅穿着件紫色的棉袄,是去年冬天新买的,上面绣着一朵小梅花,是她女儿帮她绣的,说“妈妈,这个梅花跟你名字一样”;她的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,皮筋是粉色的,上面还挂着个小小的蝴蝶结,显得很干练。
她打开门,勉强笑了笑:“李姐,这么晚了,你怎么还没睡?”她的声音有点哑,是刚才在操场喊的,还有点颤,没控制好。
李梅走进来,把搪瓷缸放在桌上,热气腾腾的,瞬间在桌上腾起一小团白雾,雾气散了之后,还能闻到淡淡的枸杞香。她回头看了看刘新月,皱了皱眉:“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苍白,眼睛也红了,是不是哭了?”李梅的眼神很准,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,她的目光还落在刘新月的手腕上,虽然刘新月把袖子往下拉了,可还是露出了一点红印子,“你手腕怎么了?怎么红了一圈?是不是碰到什么了?”
刘新月下意识地把手腕往身后藏了藏,想遮住红印子,说“没什么,刚才捡作业本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,蹭在水泥地上,有点红”,可她的声音很虚,连自己都不信,说完还低下头,不敢看李梅的眼睛。
李梅没再追问,只是走到桌边,拿起搪瓷缸,递给她:“快喝点热水暖暖身子,我加了点枸杞,补气血的,你看你,手都凉了。刚才在操场那边,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,是不是出什么事了?我喊了你一声,你没应,我还以为我听错了。”
李梅住在隔壁宿舍,刚才她准备睡觉的时候,隐约听到操场那边有女生的喊声,像是刘新月的声音,带着点哭腔。她本来想过去看看,可又怕打扰到别人,也怕自己多管闲事,让王俗苟不高兴,犹豫了一会儿,后来看到老张的手电筒光往操场那边去了,才稍微放心。可她还是不踏实,想着刘新月可能受了委屈,就烧了点热水,装在搪瓷缸里,还放了点枸杞,过来看看她,顺便问问情况。
刘新月接过搪瓷缸,热水的温度透过缸壁传到手心,暖得她手指都有点发麻,连心里的寒意都驱散了点。她低头看着缸里的枸杞,红红的,浮在水面上,像一颗颗小红珠子,还能看到水面上的热气在慢慢上升,模糊了她的视线。她想起刚才王俗苟办公室里的枸杞茶,心里又一阵恶心,可这是李梅的心意,她不能浪费,还是抿了一口——热水滑过喉咙,暖到了胃里,枸杞的甜味在嘴里散开,让她稍微舒服了点。
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,顺着脸颊往下掉,砸在搪瓷缸里,“滴答”一声,溅起小小的水花。她赶紧别过脸,用手背擦眼泪,可越擦越多,怎么也止不住,像断了线的珠子。刚才憋了半天的情绪,在看到李梅关心的眼神时,再也忍不住了——像堤坝塌了,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所有的害怕、委屈、愤怒,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。
李梅赶紧走过来,拍了拍她的背,像哄孩子似的:“别哭了,别哭了,有什么事跟姐说,姐帮你想办法。是不是王俗苟对你做什么了?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,之前就看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,还传那些闲话。”她早就觉得王俗苟对刘新月没安好心,学校里的流言她也听说了,只是没好意思问刘新月,怕她尴尬,现在看到刘新月哭了,就知道肯定是王俗苟做了什么过分的事。
刘新月点了点头,哽咽着说:“李姐,刚才……王校长在操场拦住我了。他抱着我,还说……还说全镇都知道我们处对象,让我跟他好好过。他还抓我的手腕,把我弄疼了,你看……”她把藏在身后的手腕伸出来,让李梅看那圈红印子,声音带着哭腔,把刚才的事,断断续续地跟李梅说了一遍——从她回宿舍的路上,到王俗苟突然从背后抱住她,再到王俗苟说的那些话,还有老张过来解围,王俗苟威胁她,她都跟李梅说了,连王俗苟说“给她留‘农村优秀教师’名额”的事也没落下。
李梅听完,气得把手里的毛巾往桌上一摔,“砰”的一声,毛巾上的水珠都溅了出来,落在作业本上,她赶紧用手擦了擦:“这个王俗苟,真是太过分了!他以为自己是校长,就能无法无天了?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!刘老师,你可不能忍,越忍他越得寸进尺,这次是抱你,下次还不知道会做什么!”李梅的嗓门有点大,带着点咬牙切齿,她最看不惯这种仗着权力欺负人的事,尤其是欺负年轻的女老师。
刘新月低下头,眼泪掉在搪瓷缸里,晕开了一小块水迹,把里面的枸杞都染得有点模糊了:“可是李姐,我要是跟他闹僵了,他会不会把我调走,或者……或者让我丢了工作?我爸妈还等着我挣钱养家呢,我不能丢了这份工作,我爸妈还借了钱供我上大学呢。”她的声音带着绝望,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一边是自己的尊严,一边是家人的期望,她不知道该怎么选。
李梅叹了口气,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,拿起桌上的纸巾,递给她,是包印花的纸巾,是她女儿剩下的:“先擦擦眼泪,别光顾着哭,哭解决不了问题。你别太担心,王俗苟虽然是校长,但他也不能一手遮天。咱们学校还有其他老师,比如数学组的赵老师、物理组的孙老师,他们都看不惯王俗苟的做派,觉得他太霸道,要是真有事,他们肯定会帮你说话。而且县里教育局也能管他,他要是真敢对你怎么样,咱们就往教育局反映,告他滥用职权、骚扰女老师,让他当不成校长!”
刘新月抬起头,看着李梅,眼里带着点希望,又有点犹豫:“可是……咱们没有证据啊,他要是不承认,说我污蔑他,怎么办?到时候他反咬一口,我更麻烦。”她怕自己没告倒王俗苟,反而被他报复,丢了工作。
“证据咱们可以慢慢收集。”李梅的眼神很坚定,像黑暗里的光,“以后他再对你动手动脚,你就偷偷录个音,用你的手机录,手机不是有录音功能吗?或者找个人作证——比如老张,他今晚不是看到了吗?他可以给你作证;或者我,我可以跟你一起走,晚上回宿舍的时候,我陪你,要是他再来,我就帮你录下来,还能当证人。咱们有了证据,他想赖都赖不掉,教育局也不会不管。”
刘新月点了点头,心里的迷茫好像少了些。李梅的话让她觉得,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件事,还有人会帮她,还有人站在她这边。她看着桌上的作业本,看着那些学生们稚嫩的字迹,看着周小燕本子上的小房子,突然觉得有了底气——她不能因为王俗苟的威胁,就放弃自己喜欢的工作,放弃这些可爱的学生。这些孩子需要她,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,她不能让他们失望,不能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,失去一个愿意教他们英语的老师。
“可是李姐,要是他以后不再对我动手动脚,只是在工作上为难我,怎么办?比如给我派很多活,让我教两个班的英语,还要当班主任,或者在评职称时卡我,说我不符合条件。”刘新月还是有点担心,王俗苟要是玩阴的,不直接对她动手,只是在工作上找她麻烦,她怕自己应付不来,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。
“那咱们就更不能怕他了。”李梅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,很有力,像在给她传递力量,“你教学那么认真,学生都喜欢你,家长也认可你——上次家长会,好几个家长都跟我说,孩子以前不喜欢英语,现在天天回家背单词,成绩也进步了,还说要谢谢你。他要是敢在工作上找你麻烦,咱们就找其他老师一起跟他理论,让他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,为什么只针对你。实在不行,咱们就往县里反映,让教育局来查他的工作,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公平公正,我就不信,他能一手遮天!”
李梅还跟她说,之前学校里有个年轻老师,叫张莉,教语文的,也是因为不愿意跟王俗苟走太近,被王俗苟找了个理由调走了。“张莉老师教得很好,课讲得生动,学生都喜欢她,她还带学生参加县里的作文比赛,拿了三等奖,是咱们学校第一次拿作文比赛的奖。可王俗苟看她不顺眼,就说她‘不服从学校安排’,让她去教初一最差的班,她不愿意,王俗苟就把她调到了三十里外的大沟村小。那里条件差得很,教室是土坯房,冬天漏风,夏天漏雨,黑板都是裂的,学生也少,只有十几个,都是家里条件不好的孩子。张莉老师去了没半年,就辞职去城里打工了,临走的时候还哭了,说舍不得学生。”李梅说起这件事,语气里满是气愤,还有点可惜,“当时我们都知道是王俗苟搞的鬼,可没人敢说什么,怕被他报复,现在想想,要是当时我们能站出来帮张莉老师,她也不会走,学生也不会失去一个好老师。”
刘新月心里一沉,她没想到王俗苟竟然还做过这种事。她听说过张莉老师,去年秋天来的,教初一语文,长得很漂亮,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,她还听过张莉老师讲课,讲《桃花源记》,讲得很生动,学生都听得入迷。可没教几个月,张莉老师就调走了,当时大家都说她是因为家里有事,要去城里照顾生病的母亲,没想到是因为王俗苟。“那……张莉老师就没反抗吗?她没找教育局吗?”
“反抗了,可没用。”李梅摇了摇头,眼神里带着点无奈,“她找王俗苟谈过,王俗苟说‘这是学校的安排,你要是不同意,就辞职’,态度很坚决。她也找过教育局,教育局的人说‘学校有权根据教学需要调整教师岗位’,让她服从安排,也没管。后来她没办法,只能辞职了,走的时候都没敢跟学生说,怕学生哭。”
刘新月的心里更慌了,连教育局都不管,那她要是被调走,岂不是也没办法?她的手又开始抖,搪瓷缸里的热水都晃了出来,溅在手上,有点烫。
李梅看出了她的担心,赶紧说:“你别害怕,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。去年县里刚发了《农村教师权益保护办法》,我参加县里的教师培训时,教育局的李科长还专门讲过这个办法,里面说‘严禁以岗位调整、职称评定、评优评先等为由,骚扰、胁迫教师,侵犯教师合法权益’,还说‘教师遇到此类情况,可向教育局举报,教育局会严肃调查处理’。要是王俗苟敢这么做,咱们就拿着文件去告他,肯定能管用,现在不比以前,政策越来越保护咱们老师了。”李梅还说,她把培训笔记放在家里了,明天可以带来给刘新月看,让她放心。
刘新月点了点头,心里稍微踏实了些。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文件,这让她觉得有了保障,像有了一把保护伞,不用再像以前那样,遇到事只能自己扛着。
李梅又跟她聊了会儿,叮嘱她晚上锁好门,把插销也插上,有什么事随时喊她——她们俩的宿舍离得近,只有一墙之隔,只要刘新月喊一声,她就能听到。她还说,以后晚上回宿舍,要是王俗苟再跟着,就赶紧往她的宿舍跑,或者喊老张,老张晚上睡得晚,在保安室能听到。
“你别太担心,有姐在呢,咱们一起想办法,肯定能解决的。”李梅站起身,准备走了,她看了看桌上的作业本,又说“作业本别放在桌上,收进抽屉里,别落灰了。明天早上我喊你一起去办公室,咱们路上再说,你早点休息,别想太多了,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应对事。”
“谢谢李姐。”刘新月看着李梅,眼里满是感激,还有点愧疚——她麻烦李梅这么多,可李梅却一点都不嫌弃,还这么帮她。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,李梅就像她的姐姐一样,给她关心和帮助,让她觉得不那么孤单,不那么害怕。
李梅走后,刘新月把搪瓷缸里剩下的热水喝完,感觉身体暖和了不少,连手腕的疼痛感都减轻了点。她走到窗边,拉开窗帘,看着外面的夜空——月亮躲在云层里,只露出一点淡淡的光,像蒙了层纱,星星很少,只有几颗亮的,在天空中闪着。操场那边黑漆漆的,老椿树的影子像个巨人,立在黑暗里,树枝被风吹得晃来晃去,像在跳舞,又像在安慰她。
她知道,今晚的事只是一个开始,王俗苟不会就这么算了,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等着她。但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,因为她知道,她不是一个人,还有李梅,还有其他正直的老师,会站在她这边,会帮她一起面对。
她关上窗帘,走到办公桌前,翻开教案。教案是明天要讲的“Farm Animals”,她已经写好了教学步骤,可还是想再完善一下——比如在“模拟农场”游戏里,再加点农村孩子熟悉的动物,比如小猪、小羊,让他们更容易理解,还可以让学生们模仿动物的叫声,增加趣味性。她拿起红笔,在教案上写着“增加‘pig’‘sheep’单词,结合学生家里养猪、养羊的情况举例;游戏环节加入动物叫声模仿,调动学生积极性”,笔尖划过纸页,发出“沙沙”声,像在给她加油打气,让她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。
虽然心里还有些乱,但她还是想把明天要讲的课再准备一遍——明天,她还要站在讲台上,给学生们上英语课,还要看着那些孩子眼里的光,那是她坚持下去的勇气。她不能因为王俗苟的事,就影响了教学,就辜负了学生们的期待,辜负了自己当初来这里的初心。
窗外的风还在吹,老椿树的叶子“沙沙”响,可刘新月却觉得,这声音不再那么可怕了,反而像一首温柔的歌,陪着她备课,陪着她度过这个难眠的夜晚。她看着教案上的红笔批注,看着桌上的作业本,看着词典里的干花,心里暗暗下定决心——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,她都要坚持下去,守护好自己的讲台,守护好自己的梦想,守护好那些信任她的学生。
第三节:手电微光解危局
2010年3月15日,星期一,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操场及保安室附近。
老张的右手攥着手电筒,金属外壳被夜风吹得发凉,边缘的漆掉了一大块,露出里面的铁色——那是他在这所学校当保安的第十年里,无数次攥着它巡夜、开关门磨出来的痕迹。手电筒是学校三年前统一发的“虎头牌”,刚领回来时还亮得能照透操场东边的灌木丛,现在电池不太耐用,每次巡夜前他都得提前换上新的五号电池。电池是从镇上“便民小卖部”买的“双鹿牌”,一块钱两节,他总一次买十节,用塑料袋包好放在保安室的抽屉里,和创可贴、螺丝刀归在一类,都是他眼里“夜里少不了的东西”。
每走一步,他脚上的胶鞋踩在水泥地上,发出“咚、咚”的声响。这双胶鞋是去年冬天老伴特意托人从县城捎来的,鞋底原本是平的,去年第一场雪时他在操场北边的斜坡上差点滑倒,回家后老伴就找出家里的旧胶皮,用粗针线一针针钉在鞋底。现在走起来倒稳当,就是鞋底的胶皮和水泥地摩擦时,声音比普通胶鞋响些,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今年五十六了,头发白了大半,平时总戴着顶蓝色的卡其布帽——是儿子在深圳电子厂打工时给他买的,帽檐上还绣着个小小的“福”字,儿子说“戴着讨个吉利”。他的左耳有点背,是三十年前在镇上砖厂打工时,被粉碎机的轰鸣声震的,所以巡夜时总习惯性地把右耳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,像只警惕的老麻雀,生怕漏过一点异常动静。
在云清镇中学当保安快十年,他摸清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:器材室的门锁在下雨天会卡住,得往上提半寸再往左拧才能打开,他特意在锁孔里抹了点黄油,可一到梅雨季还是会犯毛病;学生宿舍三楼最东边的窗户玻璃裂了道缝,风大时会“哐当哐当”响,他找后勤李师傅修过两次,李师傅说“玻璃得从县城运,等下次一起换”,他就找了块塑料布,用图钉把窗户缝钉住,风再大也只能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;操场西边的老椿树有个碗口粗的枝桠,斜斜地伸到围墙上,每年春天枝桠上刚冒新芽,就有调皮的男生顺着枝桠爬出去,到围墙外的小卖部买辣条,他抓过三个学生,后来就在枝桠下面绑了根细铁丝,虽然不显眼,却能勾住学生的衣角,从此再也没人敢爬。
他每天晚上都要在校园里巡两圈:第一圈七点半,学生刚熄灯,他会绕着学生宿舍走一圈,听听有没有说话声;第二圈十点半,他会重点查教学楼和操场,确认门窗都锁好,然后才回保安室锁门。十年如一日,就连去年老伴突发脑梗住院,他也是请隔壁村的侄子替了两天班,自己白天在医院守着,晚上还偷偷回学校巡了半圈才放心。
今晚的风比平时大些,从西北方向刮过来,带着远处麦田里的土腥味。风钻进他的衣领,吹得他脖子有些疼,他把藏青色的外套衣领往上拉了拉,裹住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这外套是前年学校发的劳保服,料子是厚棉布的,冬天穿暖和,就是不透气,春天穿久了后背会汗湿一片。他心里想着快点巡完第二圈,回保安室喝口热茶——早上出门时,他在搪瓷缸里放了把绿茶,是老家后山种的野茶,去年秋天侄子上山采茶时给他装了半斤,说“这茶没打农药,您喝着放心”。
刚走到操场西边的路灯下,他就隐约听到东边传来一阵动静。不是风吹树叶的“沙沙”声,也不是学生宿舍偶尔的咳嗽声,而是一种奇怪的混合声——像是有人在低声喊,声音压得很轻,却带着点颤;又像是纸张掉在地上的“哗啦”声,一片接一片,乱哄哄的。
老张停下脚步,把手电筒的光柱往下压了压,照在自己脚边的草地上。早春的草刚冒芽,绿色的小叶子贴在地上,像撒了把碎玉,草叶上还沾着露水,被灯光一照,亮晶晶的。他侧着右耳,努力分辨声音的来源,风把声音吹得断断续续的,有时候清楚些,能听到个模糊的“放”字,有时候又被风声盖过去,只剩下“嗡嗡”的响,像蚊子在耳边飞。
他皱了皱眉。云清镇中学平时很安静:学生们晚上九点半就熄灯,宿管阿姨会拿着手电筒挨个查寝,没特殊情况不让出来;老师们大多住在校内的教师宿舍,吃完晚饭要么在办公室备课,要么在操场散步,八点多就回宿舍了,很少有人这么晚还在操场晃悠。
这么晚了,谁还在操场东边?难道是有学生偷偷溜出来上网?前阵子镇上开了家“星光网吧”,就在镇卫生院旁边,有三个初三的男生晚上翻过围墙去上网,被他抓到过两次。后来他就在围墙边种了排带刺的野蔷薇,还跟网吧老板打了招呼“要是有穿我校校服的学生,别让他们进”,从那以后就没再发生过这种事。
他握着手电筒,朝着东边的方向慢慢走过去。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亮线,先照过西边的草坪,草坪里零星开着几朵白色的小野花,是去年秋天的种子发的芽;再照过跑道,跑道上的白线有些褪色,中间有几处裂缝,是去年冬天冻的,春天化冻后裂缝就张了嘴,他用沙子填过两次,可一场雨过后沙子就被冲跑了;然后照过散落在地上的几片椿树叶,叶子是深绿色的,边缘有些卷曲,是被风吹落的新叶,叶面上还沾着点泥土。
越往东边走,那动静好像越清楚。他甚至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,带着点颤,像是在挣扎,还夹杂着男人的低吼声,声音压得很低,听不清具体说什么,却让人心里发紧。
老张心里一紧,脚步也加快了些。不会是有校外人员进来骚扰老师吧?去年夏天,有个流浪汉翻过围墙进来,在女教师宿舍附近徘徊,手里还拿着个破麻袋,被他用橡胶棍赶了出去。从那以后,他巡夜时总会把腰上的橡胶棍攥紧些——这根橡胶棍是学校给保安配备的,黑色的,有半米长,他从来没用过,平时就挂在腰上,可每次遇到可疑情况,摸到它心里就踏实些。
他边走边喊:“谁在那边?赶紧出来!”声音不算大,却在安静的夜里传得很远,连远处的狗都被惊动了,“汪汪”地叫了两声。
就在他快走到操场中间那片最暗的地方时,光柱突然照到了两个人影。一个女人蹲在地上,背对着他,肩膀微微发抖,双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,像是在捡什么东西;另一个男人站在她旁边,背对着他,身形看着有些熟悉——中等身材,穿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,头发有点乱,后脑勺上还沾了点草屑。
老张把光柱往上抬了抬,照在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上。中山装的后领有点脏,像是沾了泥土,男人的肩膀绷得很紧,好像在用力憋着什么情绪。是王校长?他怎么会这么晚了还在操场跟一个女老师待在一起?
老张心里犯了嘀咕。王俗苟平时在学校里挺严肃的:总是穿着笔挺的中山装,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;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用发油抹得锃亮;说话时带着校长的架子,开会时总爱说“咱们农村学校,要讲规矩”。他很少跟老师们私下接触,更别说这么晚了还在操场单独跟女老师待着。
而且看那个女老师的样子,好像很害怕:蹲在地上的身子抖得厉害,双手在地上乱摸,碰到作业本时还会下意识地往怀里缩;她的头发有些乱,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,怀里抱着一摞作业本,作业本的边角有些皱,还有几本沾了泥土,显然是掉在地上很久了。
他清了清嗓子,故意提高声音喊了一句:“谁在操场呢?这么晚了还不回宿舍?”喊的时候,他把光柱稍微移了移,照在两人旁边的地上,没直接照在他们脸上——他怕刺眼,也怕让对方下不来台,毕竟王校长是学校的领导,他只是个保安。
喊完之后,他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,像被冻住了似的,过了两秒钟才飞快地转过身,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。老张的手电筒光正好照在王俗苟的脸上:他额头上渗着汗,顺着脸颊往下流,把鬓角的头发都打湿了,汗珠子滴在中山装的领口上,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子;他的头发乱蓬蓬的,像是被人抓过,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;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,嘴角想往上翘,却没翘起来,只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,眼神闪烁着,不敢直视老张的眼睛,像是被抓了什么现行似的。
而那个蹲在地上的女老师,也慢慢站了起来,转过身。老张一眼就认出她是教英语的刘老师——去年刚从师范大学毕业,家在邻县的农村,挺文静的一个姑娘。平时见到他,她都会客气地喊一声“张叔”,有时候还会把学生送她的水果分给他一个:上次学生送了她一袋橘子,她就拿了两个给他,说“张叔,这橘子挺甜的,您尝尝”;还有一次学生送她一把野草莓,她也分了半碗给他,说“刚摘的,新鲜”。
这会儿刘老师的脸色苍白,像纸一样,没有一点血色;她的眼眶有点红,像是哭过,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泪珠,被灯光一照亮晶晶的;怀里的作业本抱得很紧,手指都捏得发白了,作业本的边角还在微微颤抖;她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道红印子,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,红印子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小臂,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。
“是张叔啊,”王俗苟先开了口,声音比平时低了些,还带着点不自然的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显得有些僵硬,“我刚才在办公室处理点事——就是县里发的那个《农村教育质量评估表》,里面要填的学生成绩、教师备课次数,一大堆数据,复杂得很,忙到现在才弄完。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刘老师的作业本掉在地上,就过来帮她捡了捡。”他边说边用手摸了摸头发,想把乱掉的头发捋顺,可越捋越乱,反而把头发里的草屑露得更明显了,他自己也意识到了,赶紧把手放下来,插进中山装的口袋里。
老张心里冷笑了一声。他比谁都清楚学校的布局:王俗苟的办公室在教学楼三楼最东边,离操场东边至少有两百米远,而且教学楼的正门在西边,从办公室出来要先下三楼,再绕到教学楼西边,才能走到操场——怎么会“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”在操场东边的刘老师?再说,刘老师住在西边的教师宿舍,从教学楼回宿舍应该走西边的小路,那条路近,而且有路灯,怎么会绕到东边的操场中间?
还有刘老师的样子,哪里像是单纯捡作业本?她的眼睛红红的,怀里的作业本抱得那么紧,手腕上还有红印子,显然是受了委屈。可老张没戳破——他只是个保安,每个月拿着一千二百块钱的工资,还要靠这份工资给老伴买降压药、脑梗康复药,要是得罪了王俗苟,他这个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。
他只是拿着手电筒照了照地上,还有几本没捡起来的作业本散在地上,被风吹得翻卷着,露出里面的红笔批注:有的批注是“这个单词拼错了,再写三遍”,有的是“句子写得很好,继续加油”,还有的是画了个小小的笑脸,旁边写着“你真棒”。
“刘老师,这么晚了,怎么还在这儿捡作业本?”老张把话头转向刘新月,语气里带着点关心,眼神也变得温和了些,“天这么黑,操场东边又没路灯,小心摔着。快回宿舍吧,夜里冷,别冻着了。”
刘新月低着头,声音轻轻的,像蚊子叫:“谢谢张叔,我马上就回。”她蹲下身,飞快地把地上剩下的几本作业本捡起来,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,捡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本作业本掉在了地上——是本封面上画着小太阳的作业本,她赶紧弯腰去捡,动作慌乱,差点碰到旁边的石头。
老张想上前帮忙,脚都抬起来了,又硬生生收了回去——他怕王俗苟不高兴,毕竟王校长是领导,他要是多管闲事,说不定会被穿小鞋。他只能站在原地,把手电筒的光柱尽量往地上的作业本照,帮刘新月照亮。
王校长站在旁边,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刘新月一眼——有不满,像是在怪她“不懂事”;有警告,像是在提醒她“别乱说话”;还有点慌乱,像是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——然后又朝着老张笑了笑,笑容比刚才更僵硬了:“张师傅,辛苦你了,这么晚了还在巡夜。我也回办公室了,还有点评估表的数据没核对完,明天要准时给县里交上去,不能耽误。”说完,他就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,脚步比平时快了不少,像在逃跑似的,中山装的下摆晃得厉害,走的时候还差点踩空,踉跄了一下,他赶紧扶住旁边的树干,才稳住身子。
老张看着王俗苟的背影,直到他走进教学楼的阴影里,看不见了,才收回目光。然后他又看了看刘新月,她怀里抱着作业本,正准备往西边的宿舍走,脚步有些虚,好像没力气似的,走两步就要晃一下。
“刘老师,我送你回宿舍吧。”老张主动开口,语气很温和,“这边黑,操场西边的小路上有几块砖松了,上次李师傅修水管时挖过,还没填好,别摔着。”
刘新月愣了一下,抬起头看了看老张,眼里带着点惊讶,还有点感激,然后轻轻点了点头:“谢谢张叔。”
老张拿着手电筒,走在刘新月旁边,把光柱尽量往她脚下照。他们走的是操场西边的小路,这条路平时很少有人走,路边种着几棵梧桐树,现在还没发芽,光秃秃的枝桠伸在黑暗里,像鬼怪的爪子。路中间有三块砖是松的,是上个月后勤李师傅修水管时挖开的,后来只简单填了点土,一踩就会往下陷。老张都提前提醒刘新月:“小心点,这块砖松了,往左边走,左边的砖实。前面还有两块,跟这个一样,你跟着我的脚步走。”
走了一会儿,老张忍不住问:“刘老师,你跟王校长……刚才在说什么呢?”他问得很小心,声音压得很低,怕被别人听到,也怕冒犯到刘新月。
刘新月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,脚步也停了半秒,然后小声说:“没什么,就是……我走的时候不小心把作业本掉了,王校长正好路过,就帮我捡了捡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还带着点颤,显然没说实话。
老张也没再追问。他活了五十多年,什么人没见过?刘老师眼里的委屈藏不住,他心里都明白,只是有些事不该问,也不能问。他只是放慢了脚步,陪着刘新月慢慢走,偶尔说句无关紧要的话:“今晚的风比昨天大些,明天可能要变天。你宿舍的窗户关严了吗?风大的时候容易吹掉玻璃。”
快到宿舍门口时,老张停下脚步,看着刘新月,语气很认真:“刘老师,以后晚上要是要回宿舍,尽量早点,最好找个同事一起走。操场东边那几盏路灯坏了快一周了,我跟后勤说过好几次,他们说维修队忙着修镇上的主干道,得等几天才能来。这边黑灯瞎火的,不安全。要是遇到什么事,你就喊我,我晚上都在保安室,离得近,我耳朵虽然有点背,但你喊大声点,我肯定能听见。”
刘新月抬起头,看着老张,眼里带着感激,还有点湿润,她抿了抿嘴唇,小声说:“谢谢张叔,我知道了,以后会注意的,麻烦您了。”
“不麻烦,都是应该的。”老张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显得很亲切,“快回去吧,锁好门,把插销也插上,晚上睡觉踏实。”
刘新月点了点头,抱着作业本走进宿舍。老张站在门口,看着她关上门,听到“咔嗒”一声锁门的声音,又等了几秒,确认里面的插销也插上了,才转身往保安室走。
回到保安室,老张把手电筒放在桌上。手电筒的外壳已经凉了,上面沾了点灰尘和草屑,他用衣角擦了擦,然后放在桌角——那里有个专门放手电筒的位置,旁边还放着他的橡胶棍和钥匙串。
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,缸子是白色的,上面印着“劳动模范”四个字,是他二十八岁在砖厂当工人时得的奖,现在缸口有个小缺口,是去年不小心摔的。他从暖水瓶里倒了些热水,热水里放着早上泡的绿茶,茶叶已经沉在缸底,水的颜色是淡绿色的,散发着淡淡的茶香。
他喝了口热茶,热水滑过喉咙,暖到了胃里,身子也暖和了些,可心里还是惦记着刚才的事。他想起刘老师刚入职的时候,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衫,扎着马尾辫,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走进学校——纸箱里装的是她的行李和课本。她的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,见了谁都笑眯眯的,说话时声音轻轻的,像春风拂过麦田。
他还想起刘老师对学生很好:每天放学后,她都会留在教室里,给成绩差的学生补课,有时候补到天黑;她自己掏钱给学生买练习本,说“咱们农村孩子条件差,能省一点是一点”;有次学生王小丫发烧,她背着王小丫去镇卫生院,还垫付了医药费,后来王小丫的娘带着鸡蛋来感谢她,她推辞了半天,只收下了两个鸡蛋。
他坐在椅子上,看着窗外的夜色。保安室的窗户对着操场,能看到西边的两盏路灯,昏黄的光在地上铺出两片小小的区域,像两块融化的黄油。他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提醒刘老师几句,可转念一想,他要是说得太多,万一被王校长知道了,说不定会给自己穿小鞋——王校长在学校里势力不小,连教导主任都要让他三分,上次后勤李师傅因为没及时修他办公室的空调,就被调去看大门了,他一个保安,哪里惹得起?
可要是不提醒,他又觉得过意不去。他想起去年秋天,学校里的张莉老师——也是个年轻的女老师,教语文的,长得文静,课也讲得好。因为不愿意跟王俗苟走太近,王俗苟就找了个理由,说“大沟村小缺语文老师,你去支援半年”,把张莉老师调到了三十里外的大沟村小。张莉老师走的时候,眼睛红红的,还跟他说“张叔,我舍不得这些学生,可我没办法”,他当时只能安慰她“去了新地方好好干,半年很快就过去了”,却没敢帮她说话。后来听说大沟村小的条件很差:教室是土坯房,冬天漏风,夏天漏雨;黑板是用墨汁刷的,写不了几个字就会掉灰;学生只有十几个,都是留守儿童,家里条件差,连作业本都买不起。张莉老师去了没半年,就辞职去城里打工了,他心里一直有点后悔,觉得自己当时太胆小了。
纠结了半天,老张还是决定,明天早上碰到刘老师的时候,再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一下,让她多注意安全。至于其他的,他也管不了太多,只能在心里希望刘老师能保护好自己,别像张莉老师那样受委屈。
第二天早上,天刚蒙蒙亮,东边的天空泛着淡淡的鱼肚白,老张就起了床。他住在保安室旁边的小房间里,房间很小,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旧木桌,木桌上放着他老伴的照片——是去年老伴住院前拍的,照片上老伴穿着件红色的棉袄,笑得很开心。
他简单洗漱了一下:用冷水擦了把脸,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,却也清醒了不少;然后刷了牙,牙膏是“两面针”的,一块五一支,他能用两个月;最后他把头发梳了梳,戴上那顶蓝色的卡其布帽,就拿起墙角的扫帚,准备去校园里打扫卫生。
这是他每天的习惯:早上五点半起床,六点开始打扫校园,先扫保安室门口,再扫操场西边的小路,最后扫教学楼门口,七点前打扫完,正好赶上老师们来上班。他觉得“校园干净了,老师们和学生们看着也舒心”。
他手里的扫帚是竹制的,竹柄已经磨得发亮,是他用了五年的老扫帚。扫帚头的竹枝有点秃了,他就找了些新的竹枝,用铁丝绑在上面,现在扫起来还很顺手。
他从保安室开始扫:门口的水泥地上有几片椿树叶和学生掉的橡皮屑,他把树叶扫成一堆,用簸箕装起来,准备倒进操场西边的垃圾桶;橡皮屑太小,扫不起来,他就用手捡,捡了满满一把,扔进垃圾桶里。
然后他扫操场西边的小路:路上有学生掉的碎纸屑和零食包装袋,还有几个空的铅笔头。他认得这些零食包装袋——有“卫龙辣条”的,有“唐僧肉”的,还有“大大泡泡糖”的,都是学生们爱吃的。他把这些垃圾都扫进簸箕里,还顺便把路边的野草拔了拔——这些野草是从砖缝里长出来的,拔的时候得用点劲,不然拔不干净。
扫到教学楼门口的时候,他看到刘老师抱着教案走了过来。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,还是昨天那件,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;鞋子也还是那双米色的帆布鞋,鞋边沾着的泥土还没洗干净,显然是昨晚没来得及刷;她的头发扎得很整齐,用一根黑色的皮筋绑着,可发梢有点乱,像是昨晚没睡好;她的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,脸色还是有些苍白,没有一点血色;怀里的教案抱得很紧,手指都捏得有些发白,教案的边角还微微卷着。
“刘老师,早啊。”老张停下扫帚,笑着跟她打招呼,声音很温和。
刘新月愣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老张,她的脚步停了下来,然后也笑了笑,笑容有些勉强:“张叔,早。”
“昨晚没睡好?”老张看着她的黑眼圈,故意问道,语气里带着关心,“是不是作业太多,批改到太晚了?我看你眼底都有黑眼圈了。”
刘新月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鞋子,小声说:“嗯,有点,昨天的作业有点多,批改到挺晚的,所以没睡好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还带着点颤,显然没说实话。
老张叹了口气,放下扫帚,走近了些,压低声音说:“刘老师,昨天跟你说的话,你可得记在心里。以后晚上要是要回宿舍,尽量早点,最好找个同事一起走。操场东边的路灯还没修好,黑灯瞎火的,不安全。要是遇到什么事,你就喊我,我晚上都在保安室,离得近,我肯定能听见。”他说得很认真,眼神里满是真诚,怕刘新月不当回事。
刘新月心里一暖,她知道老张是真心关心她。她抬起头,看着老张,眼里带着感激,还有点湿润,她抿了抿嘴唇,小声说:“谢谢张叔,我知道了,以后会注意的,您放心吧。麻烦您了。”
“不麻烦,都是应该的。”老张笑了笑,拿起扫帚继续扫地,“快上课了,你赶紧去办公室吧,别迟到了。第一节是你的课吧?我听学生说,你教的英语课可有意思了。”
“嗯,第一节是我的英语课。”刘新月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容,这是她昨晚到现在第一次真心笑。她抱着教案往办公室的方向走,脚步比刚才稳了些。
阳光已经透过东边的云层照了过来,洒在校园里,把操场的水泥地照得有些晃眼,也把刘新月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她回头看了一眼老张,他正弯腰扫着地上的落叶,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佝偻,可她却觉得,这个普通的保安大叔,像一道微光,在昨晚的黑暗之后,给了她一点温暖和勇气。
她知道,以后的路可能会很难走,王俗苟不会轻易放过她,但她也不是一个人——有李梅姐的关心,有张叔的提醒,还有学生们的期待,这些都会成为她坚持下去的力量。她握紧怀里的教案,脚步比刚才更坚定了些——她要好好教学,要保护好自己,要让那些像王俗苟一样的人知道,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轻易欺负,不是所有的黑暗都能遮住光。
第四节:闭门惊魂抚心绪
2010年3月15日,星期一,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教师宿舍。
刘新月坐在办公桌前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英语课本封面。封面是深蓝色的,印着“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”几个白色的宋体字,边角已经被她翻得有些卷曲,像被风吹皱的湖面。课本的第32页夹着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——是上个月学生王小丫在操场边给她的,王小丫说“老师,这个能编小兔子,您要是累了,就编着玩”,她一直没舍得扔,夹在课本里当书签。
课本上还沾着点粉笔灰,是昨天上课的时候蹭的。昨天她在黑板上写“farm”这个单词时,粉笔断了,粉笔灰溅了一身,其中一点就落在了课本封面上。她用指尖轻轻拂去,粉笔灰在空中飘了几下,像细小的雪花,然后落在桌角的搪瓷杯里——杯子里还有昨晚剩下的菊花茶渣,黄色的花瓣沉在杯底,像一朵朵小小的干花,杯口还沾着一圈淡淡的茶渍,是她昨晚没来得及洗。
她的眼睛看着课本,可视线却没聚焦,目光落在“farm animals”这个标题上,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昨晚在操场的场景:王俗苟粗糙的手掌按在她胸前时,那种带着老茧的触感;他身上那股烟草混合着肥皂的难闻味道,像劣质的熏香,熏得她胃里直翻腾;他勒着她手腕时的力道,疼得她骨头都像要碎了;还有他说的那些话——“我能给你别人给不了的,铁饭碗,安稳日子全镇谁不知道咱们处对象”,这些画面和话语像放电影似的,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子里转,让她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备课。
她伸出左手,轻轻摸了摸右手手腕上的红印子。红印子已经从昨晚的鲜红色变成了紫红色,像一条丑陋的虫子爬在皮肤上,按压的时候还有点疼,那种疼痛感很清晰,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,而是真实存在的。
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支遮瑕膏——是去年同学聚会时,在上海工作的同学林薇薇送给她的。林薇薇说“你平时上课要面对学生,偶尔用点遮瑕膏,气色会好很多”,她平时很少用,只有去年学校开教师节表彰大会时才用了一次。她挤出一点遮瑕膏,放在指尖揉开,然后小心翼翼地涂在红印子上,想把它遮住。可遮瑕膏的颜色是自然色,跟她偏白的肤色不太匹配,涂上去后反而让红印子更明显了,像在皮肤上盖了块不伦不类的补丁。
她叹了口气,放弃了,把遮瑕膏拧好盖子,放回抽屉里。然后她把袖子往下拉了拉,尽量遮住红印子,可她穿的是件短袖衬衫,袖子太短,还是露出了一小截红印子,像在手臂上贴了块红色的胶布。
她拿起桌上的小镜子。镜子是圆形的,边框是白色的塑料,已经有些发黄,是她刚上大学时在学校超市买的,才花了五块钱。她照了照自己的脸——脸色苍白,像纸一样,没有一点血色;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,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,黑眼圈周围还有点浮肿,她用手指轻轻按了按,有点疼;嘴唇也有些干裂,她下意识地舔了舔,却越舔越干,嘴唇上还起了个小小的皮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用手揉了揉太阳穴。太阳穴有点疼,是昨晚失眠时用手按的,她当时翻来覆去睡不着,就用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,想把那些糟糕的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,可越想忘,就记得越清楚,反而把太阳穴揉得生疼。
宿舍里很安静,只有窗外老椿树的叶子被风吹得“沙沙”响,像谁在轻轻翻书。偶尔有几声鸟鸣传进来,是校园里的麻雀,落在树枝上,叽叽喳喳地叫着,声音清脆,给这安静的早晨添了点生气。
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拉开窗帘。一股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,带着早晨的凉意和老椿树的味道——老椿树的味道有点涩,还带着点淡淡的清香,是春天特有的味道。她伸了个懒腰,胳膊举过头顶时,手腕上的红印子又疼了一下,她赶紧放下胳膊,不敢再用力。
她看着外面的校园。操场上已经有几个早起的学生在跑步,他们穿着蓝色的校服——校服是前年学校统一订的,布料是粗棉布的,洗过几次后就会有点缩水,有的学生穿着不合身,袖子短了一大截。学生们有的穿着单衣,有的还穿着棉袄——三月的云清镇早晚温差大,早上气温只有五六度,中午能升到十几度,所以学生们都习惯把棉袄搭在肩上,跑热了就脱掉。
学生们跑得很认真,有的边跑边喊口号:“一二一,一二一,锻炼身体,好好学习!”声音响亮,充满了朝气。有个矮个子的男生跑得有点慢,落在了后面,前面的男生就停下来等他,还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“加油,咱们一起跑”,两个人并肩跑着,笑声在操场上回荡。
教学楼的门已经开了,有老师陆陆续续地走进去。有的老师骑着自行车,自行车是旧的“永久牌”,车筐里放着早餐——有油条,用塑料袋装着,还冒着热气;有豆浆,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,瓶盖上盖着块纱布;还有的老师手里拿着馒头,边吃边往办公室走,馒头是玉米面做的,金黄色的,看起来很有嚼劲。
看着这熟悉的校园,刘新月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些。她想起自己刚来到云清镇中学的时候,是去年秋天,九月一日那天。当时校园里的老椿树还满是绿叶,叶子是深绿色的,像一把把小扇子;操场上的草坪还是绿色的,草坪里开着几朵白色的小野花,是学生们最喜欢摘的。
她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,走进校园。行李箱是她上大学时买的,蓝色的帆布面,上面印着个大大的“福”字,现在已经有些磨损,拉杆也不太灵活,拉的时候会发出“吱呀”的声响。她心里满是忐忑和期待——忐忑的是她从来没在农村待过,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;期待的是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,成为了一名英语老师,能给农村的孩子带来知识。
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新鲜又亲切:干净的操场,虽然地面有些不平,却打扫得很干净;明亮的教室,虽然桌椅有些旧,却摆放得整整齐齐;还有学生们淳朴的笑脸,他们见到她时,会齐声喊“老师好”,声音响亮又真诚,像一群快乐的小鸟。
她还记得第一次站上讲台的情景。是去年九月一日的第一节课,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衫,是她特意为开学买的;手里握着教案,教案是她前一天晚上熬夜写的,修改了三遍;她的手心都出汗了,教案纸都被她攥得有些皱。学生们用好奇又期待的眼神看着她,眼神里满是对知识的渴望,他们齐声喊“老师好”的时候,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——那一刻,她觉得所有的辛苦和忐忑都值得了,也更加坚定了她留在农村教书的决心。
她走到办公桌前,弯腰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摞作业本。这是昨天下午的英语作业,她昨晚批改到十一点多,还没来得及发给学生。作业本用一根红色的橡皮筋绑着,橡皮筋是学生送她的,上面还缠着个小小的蝴蝶结。
她随手拿起一本,翻开——是王小丫的。作业本的封面用透明胶带粘过,因为王小丫家里穷,作业本用得很省,正面用完了用反面,封面破了就用透明胶带一层一层地粘起来,现在封面已经变得很厚,像块小小的纸板。
里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歪歪扭扭,有的字母还写反了,比如把“b”写成了“d”,把“p”写成了“q”,但写得很认真,每一个字母都一笔一划地描得很清楚,没有一点涂改的痕迹。她想起昨天批改作业时,看到王小丫把“pig”写成了“pug”,她没有打叉,而是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猪,然后写着“你看,猪的肚子是圆圆的,所以这个字母是‘i’,不是‘u’哦,再写一遍试试”。
最后一页,王小丫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,用红色的蜡笔涂了颜色,太阳的周围还画了几个小小的圆圈,像是光芒;旁边用铅笔写着“谢谢刘老师,我一定会学好英语的,以后要跟老师一样,当一名英语老师,教更多的小朋友学英语”,字迹很小,怕写错,还特意用铅笔轻轻描了一遍,有些地方描得太重,纸都快破了。
看着这稚嫩的笔迹和画,刘新月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,心里的阴霾好像散了些。她想起昨天上课的时候,王小丫举手问她“老师,‘梦想’怎么说呀?俺娘说俺也可以有梦想,俺的梦想是当老师”,她当时心里很感动,就告诉王小丫“梦想就是你最想做的事,只要你努力,就一定能实现”,还在黑板上写下“梦想”两个字,教学生们读。当时王小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眼里闪着光,像两颗明亮的星星,那种光芒很纯粹,让她心里暖暖的。
她不能因为王俗苟的事,就影响了教学,就辜负了这些孩子的期待。这些孩子是她的动力,也是她坚持下去的理由——她想起自己小时候,也是在农村长大,当时村里的小学只有一位老师,教所有的科目,她就是因为那位老师的鼓励,才考上了师范大学,成为了一名老师。她现在也想成为那样的老师,用自己的知识,帮助这些农村孩子实现梦想。
刘新月把王小丫的作业本放在一边,又拿起一本——是班长李伟的。李伟的字写得很工整,像打印出来的一样,横平竖直,没有一点歪歪扭扭的地方。作业也完成得很好,很少出错,只有一个单词拼错了,把“tomato”写成了“tomatoe”,她在旁边写着“多了一个‘e’哦,记住,西红柿是没有尾巴的”。
她想起李伟平时的样子:总是坐得笔直,双手放在桌子上,认真听讲,从来不会开小差;他还主动帮助成绩差的同学补习英语,每天放学后都会留在教室里,给同桌的张小明补单词;有次班里的窗户玻璃坏了,他还主动找来塑料布,和几个男生一起把窗户钉好。他是个懂事又负责任的孩子,她在李伟的作业本上写了句评语:“你的作业完成得很好,继续加油,老师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,将来还能考上好大学。”
她把作业本放回抽屉里,然后拿起教案。教案是她昨晚写了一半的,放在桌角,上面还压着一支红色的圆珠笔。今天要讲的是关于“农场”的单词和句型,她想把课堂设计得有趣些,让学生们更容易理解和记忆——农村的孩子对农场很熟悉,很多学生家里都养着鸡、鸭、猪,用他们熟悉的事物来教学,他们会更容易接受。
她在教案上写着:首先,通过图片展示农场里的动物和植物,让学生们认识“猪鸡西红柿”等单词。这些图片都是她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——杂志是语文组的李梅老师借给她的,是去年的《读者》和《意林》,里面有很多彩色的图片。她把图片贴在硬纸板上,硬纸板是她从快递盒上拆下来的,用剪刀剪成长方形,这样展示的时候更方便,也不容易坏。
然后,设计一个“模拟农场”的游戏。她想把学生分成五组,每组选一个“农民”和几个“动物”:“农民”要拿着图片,问“这是什么动物?它喜欢吃什么?动物”要回答“这是猪,它喜欢吃玉米”。她特意选了玉米作为猪喜欢的食物,因为学生们都很熟悉玉米,很多学生家里都种着玉米,有的学生还帮家里剥过玉米,这样他们更容易记住。
最后,布置一个小作业:让学生们画一画自己想象中的农场,并用汉字标注出里面的动物和植物。因为学生们的英语基础还很差,很多学生还不会写英语单词,用汉字标注更容易记忆,等他们掌握了单词后,再让他们把汉字改成英语。
写着写着,她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到了教案上,脑子里的那些糟糕画面也慢慢淡了。她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——小时候,她的小学老师是一位来自城市的女老师,姓陈,陈老师是上山下乡的知青,后来留在了村里的小学。陈老师对她很好,经常在放学后给她补课,还教她读英语。
有一次,她发高烧,没能去学校,陈老师就提着一袋苹果,走了三里路来到她家,给她补课。当时她家没有电灯,只有一盏煤油灯,陈老师就在煤油灯下,教她读“applebanana”这些单词,煤油灯的光很暗,把陈老师的影子拉得很长,映在墙上,像个大大的巨人。
当时她就觉得,老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,也梦想着自己长大后能成为一名老师,像陈老师一样,帮助更多农村的孩子。后来,她考上了师范大学,选择了英语专业,就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。现在,她终于成为了一名农村英语老师,她不能因为遇到一点困难就放弃,不能辜负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,也不能辜负陈老师对她的期望。
就在这时,宿舍门被轻轻敲了两下,“咚、咚”,声音很轻,怕打扰到她。
“刘老师,你起来了吗?该去上课了,第一节是你的课,别迟到了。”门外传来李梅的声音,带着点关心,还有点着急,“我看你宿舍的灯亮了,就过来喊你一声。”
刘新月赶紧把教案收拾好,放在桌上,然后走到门边,打开门。门外站着的是李梅,她穿着件紫色的棉袄,棉袄的袖口上有个小小的补丁,是她女儿缝的,李梅说“女儿说补丁像朵小花,好看”;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馒头,馒头还冒着热气,塑料袋上都凝了一层水珠。
“李姐,我起来了,正准备去办公室呢,刚才在备课,差点忘了时间。”刘新月笑着说,笑容比刚才自然了些。
李梅走进来,把馒头递给她:“我早上从家里带的,刚蒸好的玉米面馒头,还热着呢,你赶紧吃了,别饿着肚子上课。”她顿了顿,又说“你胃不好,上次空腹上课还胃疼,可别再犯了”。
刘新月接过馒头,塑料袋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,暖得她心里也暖暖的。馒头是圆形的,金黄色的,散发着淡淡的麦香,她闻了闻,香味很浓郁,是她小时候在家经常闻到的味道。她咬了一口,馒头的口感很扎实,带着点甜味,里面还夹了点咸菜——是李梅自己腌的萝卜干,脆生生的,咸淡适中,很下饭。
“谢谢李姐,每次都让你给我带早餐,太麻烦你了。”刘新月边吃边说,声音里带着感激。
“不麻烦,都是应该的,咱们是同事,互相照顾是应该的。”李梅拍了拍她的肩膀,语气很温和,“快走吧,第一节是你的课,还有十分钟就要打铃了,别迟到了。我刚才路过教室,看到学生们都已经坐好了,就等你上课了。”
刘新月点了点头,把剩下的馒头几口吃完,然后拿起教案,跟李梅一起走出宿舍。阳光照在身上,暖暖的,驱散了早上的寒气,也驱散了她心里的一些阴霾。
走廊里已经有了学生的身影:有的学生在打闹,追逐着跑过走廊;有的学生在背书,手里拿着语文课本,大声地读着;还有的学生在预习今天要学的内容,手里拿着英语课本,小声地读着单词。
她们走到办公室门口,李梅说:“我先去备课了,你也赶紧准备一下,别紧张。你的课讲得很好,学生们都喜欢听。”
“嗯,好。”刘新月点了点头,看着李梅走进办公室,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衣服,把袖子又往下拉了拉,尽量遮住手腕上的红印子,然后抱着教案,朝着教室的方向走。
走到教室门口,她能听到里面的学生在小声说话,声音充满了活力:有的学生在讨论今天要学什么,有的学生在猜今天会不会做游戏,还有的学生在互相抽查昨天学的单词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推开门走了进去。学生们看到她,立刻坐直了身子,停止了说话,齐声喊:“老师好!”声音响亮又整齐,像一群快乐的小鸟,充满了朝气。
刘新月看着学生们一张张纯真的笑脸:有的学生笑得露出了小虎牙,有的学生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有的学生还朝着她挥了挥手。她心里的最后一点阴霾也散了,嘴角露出了真诚的笑容。
她走上讲台,把教案放在讲桌上,拿起粉笔,在黑板上写下“农场”两个字,字体工整又漂亮。然后她转过身,看着学生们,声音响亮地说:“同学们,今天我们要一起走进农场,认识里面的动物和植物,大家开心吗?”
“开心!”学生们的声音整齐又响亮,眼里满是期待,像闪烁的星星。
刘新月看着学生们兴奋的样子,嘴角的笑容更灿烂了。她知道,只要站在这个讲台上,只要看着这些孩子,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困难。王俗苟的威胁和骚扰,虽然让她害怕,但也让她明白了,不能轻易屈服,要勇敢地保护自己,保护自己的梦想和尊严。
这节课,刘新月讲得很投入,学生们也听得很认真。她先展示了准备好的图片:第一张是猪,图片上的猪胖乎乎的,浑身是白色的毛,学生们看到后都笑了,有的学生还学着猪叫;第二张是鸡,图片上的鸡是黄色的,正在啄米,学生们都很熟悉,有的学生说“我家也有这样的鸡”;第三张是西红柿,图片上的西红柿是红色的,圆圆的,学生们说“这个我吃过,很甜”。
她教学生们读这些单词,学生们学得很认真,有的学生还站起来读,声音响亮;有的学生读错了,她就耐心地纠正,从来不会批评他们。然后进行“模拟农场”的游戏,她把学生分成五组,每组选了一个“农民”和几个“动物”。
第一组的“农民”是李伟,他拿着猪的图片,问“这是什么动物?它喜欢吃什么?动物”是王小丫,她站起来,大声回答“这是猪,它喜欢吃玉米”,学生们都鼓掌叫好。有个学生扮演猪,还故意学猪叫,“哼哼”的声音很像,逗得大家哈哈大笑,刘新月也忍不住笑了,教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。
看着学生们开心的样子,刘新月觉得,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是值得的——这就是她坚持下去的意义,这就是她热爱的教育事业:能让农村的孩子学到知识,能让他们感受到学习的快乐,能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梦想。
下课铃声响了,学生们还意犹未尽,围着她问东问西:“老师,明天我们还玩游戏吗?老师,‘鸭子’怎么说呀?我家有鸭子。老师,我画的农场能给你看吗?我画了好多动物。”
刘新月耐心地回答着学生们的问题:“明天我们还会玩游戏,不过是新的游戏。‘鸭子’的英语是‘duck’,明天我们就会学。你们画的农场都可以给我看,我会把最好看的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。”她一一满足他们的好奇心,直到上课铃声再次响起,才让他们回到座位上。
她收拾好教案,走出教室,阳光照在她的脸上,暖暖的。她抬头看了看天空,蓝天白云,很清澈,像一块蓝色的宝石。操场上的学生们在玩耍,有的在跳绳,有的在踢毽子,有的在追逐打闹,笑声传遍了整个校园。
她知道,未来的路还很长,还会遇到很多困难,但她不会再害怕了。因为她有学生们的支持,有同事们的关心,还有自己内心的勇气和坚持。她会继续留在农村,做一名英语老师,帮助更多的农村孩子实现梦想,让他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,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。
第五节:夜阑人静留隐忧
2010年3月15日,星期一,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教师宿舍及校园角落。
夜色像一块被墨汁染透的绸缎,从天空缓缓垂落,将云清镇中学裹进一片温柔的寂静里。教学楼的灯光早已熄灭,只有零星几间教师宿舍还亮着灯,像黑夜里的星星,刘新月的宿舍便是其中一颗。办公桌上的台灯是去年教师节学校发的“鸿雁牌”福利品,金属灯杆氧化出淡淡的赭色锈迹,像老人手上的斑,灯罩边缘沾着圈粉笔灰——上周擦黑板时,她踮脚够高处的板书,粉笔灰簌簌落在灯罩上,当时没在意,现在倒成了时光的痕迹。昏黄的灯光透过灯罩,在桌面上铺出一片直径尺余的光斑,把摞在桌中央的英语作业本照得格外清晰。最上面一本是王小丫的,封面上用红色蜡笔画的小太阳被灯光映得发亮,太阳的光芒用虚线画得歪歪扭扭,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可爱,像是要从纸上跳出来,暖一暖这微凉的夜。
刘新月刚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,红笔捏在手里还带着体温,笔帽没来得及盖上,笔尖沾着的一点红墨水在灯光下像颗凝固的红豆。她伸了个懒腰,肩膀“咔嗒”响了一声,酸痛感顺着肩胛骨往下蔓延——从下午五点到现在,她低头批改了四十六本作业,右手腕的肌肉已经有些僵硬,像裹了层硬邦邦的纱布。她用右手揉了揉左肩,指尖能摸到肩胛骨处的肌肉硬得像块晒干的面团,得用点劲按才有酸胀的痛感。
桌上的作业本被她分成两堆,码得整整齐齐。左边一堆是全对的,每本封面右上角都画着个小小的笑脸,有的用红笔,有的用蓝笔,是她根据作业字迹的工整度换着颜色画的;右边一堆是有错误的,旁边压着张泛黄的便签纸,上面用圆珠笔写着需要重点讲解的知识点,字迹比平时潦草些——“第三人称单数动词变化(尤其‘do’变‘does’)名词复数‘tomato’变‘tomatoes’特殊情况句子首字母大写遗漏”,都是这届初一学生最容易栽跟头的地方。
她看着这两堆作业本,心里涌起一股踏实的满足感,像揣了个温乎的烤红薯。这是她一天工作的成果,是她和学生们用时间熬出来的见证:班长李伟的作业还是一如既往地全对,字写得横平竖直,连标点符号都标得规规矩矩,像打印出来的;周小燕的作业比上次进步了,只错了两个单词,她在旁边画了个加油的手势,写着“再细心点,你能全对”;就连平时最调皮的张小明,这次也没偷懒,作业写得满满当当,虽然错了四个地方,但没有一处空白——上次他交空白作业,她没批评,只是蹲在他旁边说“你哪怕写一个单词,老师也知道你努力了”,现在看来,这孩子是听进去了。
她想起下午放学时,张小明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,磨磨蹭蹭地跑到办公室门口,头埋得低低的,问她“老师,我今天的作业……能对一半吗?”。当时夕阳正从窗户照进来,给他的头发镀了层金边,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“只要你认真写,别说一半,全对都有可能”。现在翻开他的作业本,看到他把“pig”写成“pug”,却在旁边用铅笔轻轻改了过来,还画了个小小的猪脑袋,她忍不住笑了——这孩子,心里其实比谁都在意。
宿舍门被窗外的风推得轻轻晃了晃,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像有人在门外用指尖轻轻敲了下门板。刘新月的心猛地一跳,手里的红笔“嗒”地砸在桌面上,墨水在便签纸上晕开一小团红。她按住胸口喘了口气,才起身走到门边——昨晚的事像根细刺扎在心里,现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紧张。
她的手指先碰到冰凉的门板,木纹里还留着白天的余温,然后慢慢握住黄铜门把手,把门关紧。接着,她又盯着插销看了半天——这插销是黄铜的,用了快十年,插销杆上的镀层磨掉了大半,露出里面的铜色,每次插上都得用点劲推到底,不然风一吹就会弹开。上次李梅来借教案,就因为插销没推到底,风把门吹开,教案散了一地。她用指尖推了推插销,确认已经卡紧,才松了口气,可后背还是冒了层冷汗,总觉得门没锁好,下一秒就会有人拧开门把手闯进来。
她靠在门板上,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。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粉笔灰味和菊花茶的清香——昨晚泡的菊花茶还剩半杯,放在桌角,黄色的花瓣沉在杯底,像撒了把碎金子。她想让自己放松下来,可脑海里却像放电影似的,反复回放着昨晚操场的场景:王俗苟粗糙的手掌按在她胸前时的触感,带着老茧的摩擦让她皮肤发紧;他身上那股廉价烟草混着肥皂的味道,像把烟蒂泡在肥皂水里,熏得她胃里直翻腾;他勒着她手腕时的力道,疼得她骨头像要碎了,现在想起来,手腕还隐隐作痛;还有他说的那些话,“铁饭碗安稳日子全镇都知道咱们处对象”,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,砸得她心口发闷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,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,像条银色的小溪,能看清光带里浮动的灰尘。刘新月走到窗边,指尖捏住窗帘布轻轻拉开一点——窗帘是蓝白格子的,是她从家里带来的,边角已经洗得发白,有些地方还脱了线。她的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,上面沾着的一点露水很快化了,留下道细细的水痕。
她看着外面的校园:操场上空无一人,暗红色的塑胶跑道在月光下像条沉睡的巨龙,跑道边的草坪里,几棵蒲公英的种子在风里轻轻晃;西边的两盏路灯还亮着,昏黄的光在地上铺出两片小小的区域,像两只半睁的眼睛,温柔地守着这片寂静的土地;远处的教师宿舍和学生宿舍都熄了灯,只有保安室还亮着一盏灯,那是老张在值班——灯光透过保安室的窗户照出来,在地上拉了道长长的光,像根温暖的绳子,把整个校园串了起来。
她想起晚上在办公室的情景。七点多的时候,她还在批改作业,王俗苟突然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一叠文件,说“还有点事没处理完”。他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前,文件摊开在桌上,却没怎么动,只是手里转着支黑色钢笔,笔帽上的金属夹都被他转得发亮。他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,眼神像团揉在一起的毛线,有不甘——像没抢到糖的孩子;有警告——像在说“你别想跑”;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贪婪,让她浑身发毛。
有一次,她抬头拿红笔时,正好跟他的目光撞在一起。他的眼神像被烫到似的,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文件,耳朵却红了,从耳根红到耳垂,像被人抹了层胭脂。她赶紧低下头,笔尖在作业本上快速移动,故意把字写得潦草些,假装很忙的样子——她怕再对视,会看到他眼里更吓人的东西。
下班的时候,她特意等李梅一起走。当时李梅正在收拾教案,教案本上贴满了便签纸,都是她标好的讲课重点,嘴里还念叨着“明天要讲《桃花源记》,得让学生们提前把‘豁然开朗’‘怡然自乐’这些词抄下来”。她走到李梅身边,声音放得很轻:“李姐,咱们一起走呗?”李梅抬头笑了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:“好啊,正好我也怕黑,你陪我,我还能给你讲我女儿的事。”
路上,李梅果然跟她聊起了女儿:“我家妞妞今天在镇上小学得了小红花,是因为帮老师收作业本,回家后把小红花贴在冰箱上,说‘妈妈,我以后也要当老师,给学生发小红花’。”李梅说的时候,眼睛亮晶晶的,像藏了两颗星星。刘新月跟着笑,心里却暖暖的——有个人陪着说话,连夜晚的风都没那么冷了。她不敢想,要是自己一个人走那条黑路,会不会又遇到王俗苟。
她知道,王俗苟不会就这么算了。他是云清镇中学的校长,在这巴掌大的地方,上到县里教育局的办事员,下到学校后勤的李师傅,都得给几分面子。他要是想找她麻烦,办法多的是:说不定明天就会给她加课,让她教两个班的英语,再兼个班主任,把她的时间占得满满当当;说不定会在教师会上故意提“某些年轻教师不安心工作,心思活络”,让其他老师对她指指点点;说不定还会像上次那样,在黑夜里堵她,做更过分的事。一想到这些,她的手指就忍不住攥紧了窗帘布,指关节捏得发白,布料都被她攥出了褶皱。
她走到办公桌前,蹲下身打开最下面的抽屉。抽屉里垫着张旧报纸,是去年的《高屏县日报》,上面还登着云清镇中学的教师节活动照片。报纸上放着个蓝色的笔记本,是她大一那年在学校超市买的,封面印着淡淡的薰衣草图案,现在图案已经褪色,边角也磨得发毛。这是她的日记本,从十八岁到现在,五年了,里面记着她的喜怒哀乐:第一次拿到奖学金时的激动,第一次失恋时躲在被窝里的眼泪,第一次站上讲台时的紧张,还有来云清镇中学报到那天的期待。
她翻开日记本,找到最新的一页,上面还留着上次写的字:“2010年3月10日,星期三,今天教学生们学了‘family’这个单词,我告诉他们‘family’是‘father and mother I love you’的缩写,他们都睁着大眼睛听,特别认真,我很开心。”字迹是规规矩矩的楷书,当时她的心情肯定很好。
她拿起笔,笔尖悬在纸上,却迟迟落不下去。她想把昨晚的事写下来,可笔尖刚碰到纸,就想起王俗苟的手、他的声音、她的恐惧,手忍不住发抖,在纸上留下个小小的墨点,像颗黑色的眼泪。犹豫了半天,她还是咬着嘴唇慢慢写:“2010年3月15日,星期一,晚上在操场遇到王校长,他对我动手动脚,还说让我跟他好好过。我很害怕,现在手还在抖,可我也很生气,我不想屈服。李姐陪我走回宿舍,张叔也关心我,他们给了我很多勇气。学生们的作业写得很认真,王小丫画了小太阳,张小明也没交空白作业,我不能放弃他们,不能放弃当老师的梦想。”
写完这些话,她感觉心里的石头轻了点,像把堵在胸口的棉花掏出来了些。她合上日记本,指尖轻轻抚摸着封面的薰衣草图案,想起大学毕业那天,班主任陈老师跟她说“新月,农村教育苦,但只要你记得为什么出发,就不会走偏”。当时她在日记本上写:“我想成为一名英语老师,去农村教书,让那里的孩子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,能通过英语看到山外面的世界。”现在她实现了梦想,却遇到了这么多糟心事。
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英语词典,是陈老师送给她的毕业礼物。词典的封面是硬壳的,已经有些磨损,书脊上的烫金字“英汉双解词典”掉了两个,露出里面的白色纸壳。她翻开扉页,上面是陈老师的亲笔字:“不忘初心,方得始终。——赠刘新月,2009年6月”。字迹工整有力,像陈老师平时站在讲台上的样子,挺拔又坚定。她盯着这八个字看了半天,心里的慌乱慢慢沉下去——她的初心是教学生,不是跟王俗苟纠缠,不能因为他,就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。
就在这时,宿舍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。不是老张巡夜的声音——老张的胶鞋踩在水泥地上“咚、咚”响,还会伴随着手电筒光柱扫过窗户的光影;也不是其他老师的声音——这个点快十点了,住校内的老师早就睡了,连隔壁的李梅都熄了灯。这脚步声很轻,像猫踮着脚走路,一步一步,慢慢靠近她的宿舍门,停在门口时,连呼吸声都能隐约听到。
刘新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像被人攥住了似的。她屏住呼吸,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,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。门板是松木做的,有点薄,能清晰地听到门外的动静:先是脚步声停了,然后是“窸窸窣窣”的声音,像有人在往门缝里塞什么软乎乎的东西,还有纸张摩擦的“沙沙”声。她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疼得她差点叫出声来——她怕门外的人是王俗苟,怕他又要做什么可怕的事。
过了大概半分钟,脚步声慢慢远了,像猫又踮着脚走了,最后消失在黑暗里,只留下一片死寂,连风声都好像停了。刘新月站在门板后,数了二十个数,确认外面没人了,才慢慢转动门把手,把门缝开得能塞进一只手。
门外的地上放着个白色的信封,是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,边角有点褶皱,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揉过,没有署名,也没有邮票,信封封口没粘牢,能看到里面露出的一点纸边。她弯腰把信封捡起来,指尖碰到信封时,能感觉到里面有张硬硬的纸,边缘有点毛糙,像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。她的心跳得更快了,不祥的预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。
她回到宿舍,反手关上门,又把插销插紧,才走到台灯下。她的指尖有些发抖,捏着信封的边角轻轻撕开——信封的胶水没粘牢,一撕就开,里面掉出一张纸条,是从横线笔记本上撕下来的,纸的边缘还带着撕不整齐的毛边,上面用黑色圆珠笔写着几行字,字迹很潦草,笔画又粗又重,有些地方墨水都晕开了,像是写字的人用了很大的劲。
“刘新月,别给脸不要脸。跟我好好过,你好我好大家好;要是不识抬举,别怪我不客气。你的工作,你的前途,都在我手里,想清楚。”
刘新月一眼就认出来,这是王俗苟的字。他平时在文件上签字就是这种潦草的字体,“刘”字的竖钩总写得特别长,像把刀子要划破纸,“月”字的两个横折钩也写得歪歪扭扭,像被人踩过的脚印。她拿着纸条的手忍不住发抖,纸条从指尖滑下去,“嗒”地掉在桌面上,上面的字像针一样,扎得她眼睛发疼。
他竟然用她的工作和前途威胁她。他以为她是软柿子,捏一下就会服软?以为“铁饭碗”就能让她放弃尊严?刘新月捡起纸条,气得胸口发闷,想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——桌角的垃圾桶是白色塑料的,里面还放着几张用过的草稿纸,上面写满了英语单词。可她的手停在半空,又慢慢把纸条展开,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——这是王俗苟威胁她的证据,说不定以后向教育局反映的时候,能派上用场。
她打开日记本,把纸条夹在今天写的那一页,又合上日记本,放进抽屉里,拿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——这是抽屉的钥匙,她特意配的,平时挂在钥匙串上,跟宿舍钥匙、办公室钥匙拴在一起。她把钥匙串挂在脖子上,让日记本的位置贴着胸口,能感觉到布料下硬邦邦的书脊,这样才觉得安心些。
刘新月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的黑暗。月亮躲进了云层里,操场上的路灯显得格外昏暗,光像被稀释过似的,只能照亮脚边的一点地方,远处的器材室黑得像个窟窿。风从窗外吹进来,带着夜晚的寒气,她打了个寒颤,赶紧关上窗户,拉严窗帘,把黑暗和寒冷都挡在外面。
她坐在床边,双手抱着膝盖,把脸埋在膝盖里。心里的担忧像潮水似的涌上来:王俗苟已经从偷偷摸摸的骚扰,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威胁,下次他会不会做得更过分?会不会在她的教案里动手脚?会不会在其他老师面前说她的坏话?
她要不要告诉李梅?李梅为人正直,上次王俗苟劝她喝酒,还是李梅帮她挡的。可她又怕连累李梅——王俗苟要是知道李梅帮她,说不定会找李梅的麻烦,比如给李梅加课,或者在评职称的时候卡她。李梅家里还有个六岁的女儿,在镇上小学读一年级,要是王俗苟在学校里给孩子穿小鞋,李梅该多难受?她不能这么自私。
她要不要向县里的教育局反映?去年秋天,县里给每个老师发了本《农村教师权益保护办法》,她记得里面说,教师遇到骚扰、胁迫等情况,可以向县级教育行政部门举报。她从抽屉里翻出那本蓝色的小册子,封面印着“高屏县教育局编制”,里面的纸已经有些发黄,她翻到第五章,找到第五条:“教师遭受他人以职务、待遇等胁迫实施骚扰行为的,可凭录音、书面证据、证人证言等材料,向县级教育行政部门提出书面申诉,受理部门应在15个工作日内予以答复。”
可她手里只有一张纸条,没有录音,也没有证人——老张虽然看到了操场的场景,但他只是保安,说不定不敢出来作证;李梅虽然关心她,但也没有直接看到王俗苟威胁她。要是王俗苟反咬一口,说她是因为评职称没评上,故意污蔑他,怎么办?她想起去年被调到大沟村小的张莉老师,张莉老师也是被王俗苟刁难,想向教育局反映,可因为没有证据,最后只能辞职去城里打工。张莉老师走的时候,还跟她说“农村学校,校长就是天,咱们小老师斗不过”,当时她还不信,现在却有点怕了。
她走到办公桌前,打开电脑——这是台二手的联想昭阳笔记本,是她大学毕业时花八百块钱从学长手里买的,已经用了四年,键盘上的“W”键掉了漆,屏幕也有点发黄,开机要等两分钟。她想在网上查一查《农村教师权益保护办法》的具体实施案例,看看有没有跟她类似的情况,可学校的网络信号特别差,右下角的网络图标一直转圈,屏幕上显示“正在连接到‘云清镇中学’”,像她此刻纠结的心情,悬在半空落不下来。
风从窗外吹进来,带着远处农田里的蛙鸣声,“呱呱”的,断断续续,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。刘新月关掉电脑,回到床上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她躺在床上,眼睛盯着天花板,脑子里反复想着王俗苟的威胁、张莉老师的遭遇、学生们的笑脸,心里乱得像团被猫抓过的毛线。
她拿起手机,想给家里打个电话,可手指在拨号键上按了又删——她从来没跟父母说过在学校遇到的困难,每次打电话都只说“我很好,学生们很听话,校长也很照顾我”。她的父母都是农民,在邻县种着五亩玉米,供她读完大学不容易,要是让他们知道她被校长威胁,肯定会担心得睡不着觉,说不定还会让她辞职回家。她不能让他们担心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。梦里,她站在熟悉的讲台上,学生们坐在下面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,王小丫举着手问“老师,今天学什么动物呀”。她手里拿着教案,刚想开口,王俗苟突然闯进来,一把抢过她的教案,双手抓住教案的两边,“哗啦”一声撕得粉碎。纸屑在空中飞舞,像白色的雪花,落在学生们的课桌上。他还大声喊着“你不想跟我过,就别想在这里教书”,然后伸手要抓她的胳膊,想把她拖出教室,嘴里还念叨着“大沟村小缺老师,你去那里正好”。
她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学生们的眼神从期待变成失望,有的学生还哭了,李伟想站起来拦着王俗苟,却被王俗苟推到一边。她的教案碎了,学生们的笑脸没了,她的梦想像被撕成碎片的纸,飘得满地都是,怎么捡也捡不起来。
凌晨四点多,刘新月被噩梦惊醒,额头上全是冷汗,头发都湿了,贴在脸上黏糊糊的。她坐起身,大口地喘着气,心脏“咚咚”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窗外的天已经有点亮了,东边的天空泛着淡淡的鱼肚白,像块被染了色的棉花,慢慢变亮。
她摸黑走到桌前,拿起搪瓷杯倒了杯温水,杯子是去年学校发的,上面印着“云清镇中学”四个字。她喝了一口,冰凉的水滑过喉咙,让她稍微清醒了些。她走到窗边,拉开一点窗帘,看着外面渐渐苏醒的校园:操场上,早起的学生已经开始跑步,他们穿着蓝色的校服,有的穿着单衣,有的还披着棉袄,跑起来的时候,校服的衣角在风里飘;教学楼里传来了咳嗽声,是早起的老师在打水;食堂那边飘来淡淡的粥香,是师傅们开始做早餐了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,她还有两节课要上,还要给学生们讲“农场动物”的单词,不能被昨晚的威胁打垮。刘新月深吸了一口气,走到衣柜前,打开柜门——衣柜是旧的,柜门有点歪,关不严实。她拿出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衫,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,去年赶集时在镇上“新潮服装店”买的,六十块钱,穿在身上很舒服,领口还绣着个小小的梅花。
她穿上衬衫,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。镜子是圆形的,边框是塑料的,已经有些发黄,里面的她眼底还有淡淡的黑眼圈,脸色也不太好,可眼神却比昨晚坚定了些——她不能逃,她要留在这儿,教她的学生,守她的讲台。
她知道,她不能再这么被动地害怕下去。她得想办法保护自己:王俗苟送的纸条,她要好好保存;以后王俗苟再跟她说话,她要用手机偷偷录音;她还要找李梅聊聊,不是让李梅帮忙,而是问问她有没有向教育局反映的经验;要是王俗苟再动手动脚,她就大声喊,让周围的人都听见——她不信,这个世界上没有讲道理的地方。
天越来越亮,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宿舍里,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,能看清光里浮动的灰尘。刘新月拿起桌上的教案和作业本,教案里夹着她昨晚写好的板书设计,作业本上还留着她画的小笑脸。她走出宿舍,关上门,把昨晚的恐惧和担忧都关在里面。
操场上,跑步的学生看到她,都笑着喊“刘老师早”。有的学生还挥着手问“刘老师,今天还玩‘模拟农场’的游戏吗”。刘新月笑着点头,声音响亮又坚定:“玩!咱们今天还要学新动物呢!”
她走到教学楼前,抬头看了看天空。蓝天白云,清澈得像块蓝色的宝石,阳光照在脸上,暖乎乎的。她知道,未来的路可能还会有很多困难,王俗苟可能还会找她麻烦,但她不会再害怕了。因为她有学生们的支持,有李梅的关心,有陈老师教她的“不忘初心”,还有自己心里的那股劲——她要当一名好老师,让农村的孩子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,不管遇到多少黑暗,都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。